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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再无吴清源

 

 

大一那年与同寝室的河南佬一道学围棋,痴迷了近两个月,夙夜匪懈,有时梦里都在打棋谱,终因智力不足,浅尝辄止。那一盒花了半月饭钱买来的黑白子,沦为寝室兄弟斗地主的筹码,令我痛惜不已。不过这段生涯并非全无所得,一来我学会了一些围棋术语,如“收官”“手筋”“长考”等,平日说话作文,常常援引,以装腔作势;二来我读到了好多关于围棋和棋手的故事,其中不乏传奇,最大的传奇,自然便是吴清源先生。

当时我和河南佬都是武侠迷,他爱古龙,我喜金庸。我们一致认为,所有的棋类当中,唯有围棋可与武侠会通。纹枰如江湖,黑白似恩怨,棋手的境界对应武功的境界。想来金庸先生一定会同意这一点,他自己便是围棋迷,在其笔下,不乏侠客兼为棋手,以棋盘为武器,以黑白子为暗器,翻云覆雨,纵横江湖。

记得我曾与河南佬讨论:吴清源可比哪位武林高手?他说东方不败,意指吴清源自“镰仓十番棋”后,打遍日本无敌手,日出东方唯我不败。我的答案则是张三丰。张三丰的纯粹与通达,棋手当中,唯有吴清源可以比肩;吴清源“中的精神”,则可拿来稀释张三丰的太极。

就连生命的长度,吴清源都在追赶张三丰。《倚天屠龙记》中,张三丰活过了百岁;吴清源的生命,终结于20141130日,恰巧停在百岁这一节点。说来唐突,初读吴清源的故事,我以为他早已作古,后来知悉他尚在人间,一来惊奇,二来,就像王怡一样,竟有些失落,因为在我们少年的心中,吴清源当是《逍遥游》里的人物,应游乎四海之外,这个糟糕的时代无以匹配他的存在,譬如说,“阿城问日本棋手,吴清源的棋究竟好在哪里。日本棋手说,吴先生赢棋好看,如行云流水,现在的棋手下的棋很难看,已经找不到这样的人了”。

吴清源的棋术,不消说谈论,我连仰止的资格都没有。我感兴趣的是这个人:他的彷徨与他的纯粹,他的纠结与他的通达,他的人间情怀与他的人棋合一。相比他代表的精神高度,我更感兴趣于他跋涉与修炼的路径:那个少年,如何挣扎于生计与尊严之间;那个青年,如何挣扎于围棋与国籍之间;那个中年,如何挣扎于艺术与信仰之间……

吴清源留下了许多名言,如“不语政治,世界无国境”,“信仰与围棋犹如车之两轮,缺一不可”,这也许有助于我们解惑,也许加深了我们的惶惑,谁能说清呢,一生一世一棋局,每个人都有独属自己的一盘棋,棋盘有边界,人生无彼岸,我们只能以徐皓峰《大日坛城》的证语自我安慰:“人间即是佛境。”——《大日坛城》的主角俞上泉,原型便是吴清源。

据说,每逢困境,吴清源都会背诵白居易的一首诗:“蜗牛角上争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随富随贫且快乐,不开口笑是痴人。”此诗系《对酒》五首之一,我也非常喜欢,且以此送别吴清源先生。百年而逝,谓之喜丧,生命神奇,无须悲伤。

 

2014121

 

供《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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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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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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