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永远的王者，只有永恒的足球

6分钟的补时，煎熬如同6天，价值如同6秒。结果早已钉在耻辱柱上，西班牙0：2智利，斗牛士就此出局。

有人总结，世界杯魔咒之一，即卫冕冠军出不了小组赛。1998年，法国冠军，2002年，小组赛即被淘汰；2006年，意大利冠军，2010年，小组赛即被淘汰；2010年，西班牙冠军，2014年，小组赛即被淘汰，而且仅仅止步于第二轮，可谓前所未有的耻辱。

这非但不能给失败者以安慰，反而遭致了无尽的嘲讽。殊不见，1994年和2002年，巴西冠军，那么无论是1998年，还是2006年，黄衫军至少打进了八强。绿茵场上，千变万化，足球世界，奥妙无穷。所谓规律，就是用来证伪，所谓魔咒，就是用来打破。能战胜规律与魔咒的人与队伍，我们称之为强者。

不过，足球史上，甚至世界史上，的确有一条颠扑不破的定律：物极必反，盛极必衰，没有永远雄健的强者，没有从不倾塌的王朝。西班牙的兴衰，以及它所依赖的巴萨的兴衰，都充分验证了这一点。

2008年，西班牙夺欧洲杯，两年后，夺世界杯，两年后，复夺欧洲杯，六年三冠，横扫列强，西班牙一统天下的足球盛世，被誉为“王朝”。然而，从2013年联合会杯决赛惨败于巴西，再到如今折戟于世界杯小组赛，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王朝终于覆灭。

鼎盛的巴萨，则被誉为梦之队，尤其是瓜迪奥拉打造的“梦三”，以Tiki-Taka战术，展现了足球场上无与伦比的统治力，对足球的控制几乎令对手窒息，令观众痴迷，抑或昏昏欲睡。除了梦之队的美名，它们还被称为“宇宙队”，地球之上，罕逢对手，只能到外星独孤求败。然而，不过三四年，疲惫的巴萨便从宇宙陨落地球，而今正面临重建的危机。

想到这里，对西班牙的失败出局，也许便能释然、淡然。强者迟早要仆倒，王朝迟早要坍塌，正如人迟早要衰老、死亡。西班牙王朝的终结，原因之一，即在于核心球员的老去：或退役，或伤病，或力不从心，或身心俱疲。自古球员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输给了时间，大抵是所有的失败当中，最残酷、最无可奈何的一种，也是最不该被苛责、最易取得谅解的一种。

我知道，说西班牙输给了时间，一定会备受嘲笑：输不起。失败的原因，自然不止这一个。颇有一些论者，借此质疑巴萨的Tiki-Taka战术，批评西班牙邯郸学步，博斯克墨守陈法，固执己见，不知变通。对此，我还是愿意认为，这不是战术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在Tiki-Taka的巅峰，在巴萨统治足坛之际，为什么无人质疑此战术呢？事实上，没有过时的战术，只有过时的人。Tiki-Taka大发异彩，在于它碰到了最好的梅西、哈维、伊涅斯塔、布斯克茨、普约尔，以及瓜迪奥拉。正如电影《一代宗师》里面，宫二姑娘对叶问诉衷肠：“我在最好的时间碰到你，是我的运气。”由最好的一批球员——不是一个人，这才是关键——来演绎，正是Tiki-Taka的运气。当普约尔退役，哈维苍老，失去了这两根中流砥柱，无论巴萨还是西班牙，都无法玩转Tiki-Taka，无力跑动，无效控球，控球不再是对手的噩梦，一旦控球被断，反是自家的噩梦。当最好的他们都老了，Tiki-Taka随之光华散尽，“广陵散从此绝矣”，有人哀叹。不过，这不是它的失败，我宁可称之为蛰伏，等待下一批梅西、哈维、伊涅斯塔的诞生。球员同样对Tiki-Taka充满信心，哈维说：Tiki-Taka是他至死都会坚持的战术。

一流的战术无法遇到最好的球员，正如一流的球员无法遇到最好的战术，都是天大的遗憾。基于此，哈维近乎愚忠的坚守不再无可理喻，反而令人尊敬。他可以老去，Tiki-Taka却不会老去。他可以输给时间，Tiki-Taka却不会输给时间。

我们常说，足球高于肤色、高于国界、高于意识形态，甚至高于生死，那么它能否高于时间呢？我对此满怀疑虑。我原以为，像狮子一样激情战斗的普约尔永远不会衰老，哪怕他的职业生涯受伤38次，伤痕几乎遍布全身，然而，他还是老了，36岁的他一再推迟复出，并不得不因伤退役。我原以为，依哈维的踢球风格，足以忽略年龄的摧残，绿茵场上，34岁的他比24岁还要挥洒自如，然而，他还是老了，10米之内的短传有时都会出错，负于智利这一场，他被一向念旧的博斯克直接弃用，在替补席上枯坐了90分钟，目睹球队败北，有心杀贼，无力回天。

不过，在足球世界，终究还有一些事物，试图超越时间，通往永恒。譬如哈维对Tiki-Taka的信仰，以及对足球的信仰，我说过，足球就是他的声明，他的哲学，他的宗教。譬如哈维对恩师范加尔知遇之恩的报答。当范加尔被巴萨驱逐，只有哈维赶到机场送他，师徒相拥而泣，范加尔对哈维说，他老了，但是他想让全世界知道，他在巴萨，纵有千错，却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将哈维提拔至一队，哈维一定能让这支球队复兴。哈维的父亲称：哈维就是为了守住恩师的这一心愿，死死守在了诺坎普。

如果不出意外，哈维、阿隆索、比利亚、卡西利亚斯等将陆续退出西班牙国家队，英雄退隐了，王朝落幕了，时代终结了，连它的落寞背影都渐渐模糊，终将被如雪的时光彻底覆盖。然而，这些人，这支球队，在过往十年，还是留下了一些遗产，如信仰、忠诚、友情，以及内在于足球的美与自由，它们突兀的存在，并不因时间的无情而摧折。

没有永远的王者，只有永恒的足球。

谨以此告别西班牙王朝。 

2014年6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