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这是《燕赵都市报》的一个访谈。大多问题,都非初见,不过这应是我回答最认真的一次。其中提到“本来纳入了写作计划,最终却被搁浅的老余”,后来还是写出了,附于文后。加上为《中国故事》所写的《王老虎》等,累计约有万字。待《少年游》加印,希望能补充进去(《老余》一篇,当排在《何启》之后,《刘诗人》之前)。
《少年游》访谈:不负初心,不负过往
问:我们知道,这本《少年游》的主体,是专栏“旧年人物”辑录而成。你这么年轻,为何会想到写类似怀旧的题材?为什么这么早,就开始回忆了?
答:你视为追忆,我则视为反思,你视为对过往的怀旧,我则视为对生活的重建。我记忆的故乡,已经沦陷,南巷不复存在,人事面目全非。“旧年人物,俱成云烟。时代已经灯火阑珊。”我企图在纸上重构那个古老的王国,维系我与历史、家园的最后一丝血脉。这与年龄无关,我不愿等到记忆枯竭、家山苍茫,只能打捞一片虚无。
问:少年子弟江湖老,读《少年游》,总能感受到一种“可怜未老头先白”的悲情,你怎么定义自己的青春和自己的老去?
答:重读《少年游》,第一辑的确过于阴郁、悲情(其实我已经有所美化,在残酷之中加入了温情,在幽暗之中加入了善意)。然而落笔之际,我并未意识到这一点,我只是尽量如实记录,他们的命运,原本如此:横死者、失踪者、漂泊者、自弃者……苦难是他们的胎记,悲剧是他们的归宿。也许,这正是我写憨夫子、王老师、徐老鹰、张麻子而非其他人的一大原由。我的青春期,与他们牢牢捆绑在一起,因而十分沉郁、短促。我说过,十八岁前的我,更像是一个青春的逃兵,我力图逃出那座封闭的县城,不愿重蹈父辈的足迹,一路逃亡,一路仓皇,无暇顾及道旁的风景,等到出逃成功,却发现自己老了。
问:你在《少年游》里写从小所见,古风盎然,写身边普通的师友,也写出了一股不凡之气。就一个普通人的视角来看,这并不写实,是加工的传奇。有些东西,你说自己“不忍纳入文字。宁可让历史留白,记忆枯涸。”关于现实的真实和回忆的真实,你怎么看待?
答:据我对传奇的定义,此书当中,大抵只有写三老爷、铁拐李、胡天然等寥寥数篇,堪称传奇,我未尝见过这些人,而闻自奶奶的夜话,因此无法保证最起码的真实度。其他篇目,我自觉已经做到了最大程度的写实,如写祖辈,我调查了数年,才敢动笔,数十万字的努力,写成仅仅千字。我生怕哪一个字词不够真实、准确,惊扰了祖先的魂灵与名誉,尽管他们的灵魂流离失所,他们的名誉支离破碎。
写实被当作传奇,不是因为世界缺乏想象力,就是因为读者缺乏阅历,这背后,也许还有一个知识论的问题。正如对于不可言说之物,我愿保持沉默,对于不可知、不可测、逾越了理性的事物,我愿保持敬畏。我读乡贤高军先生《世间的盐》,他笔下的人事,大都超出了我的阅历,有些我竟闻所未闻,要论传奇,则比《少年游》传奇多矣。然而我宁信其有,我相信正因这些传奇人事的存在,世界才充满可能,未来才足够开放。
至于“现实的真实和回忆的真实”,我已经在书尾交代过了,第一,我不敢过度信赖自己的记忆;第二,我使用了一些曲笔,有些人物,我并未直书其名,而采取化名、绰号。不过,我依然有理由认为,《少年游》一书,不负初心,不负过往。
问:导演贾樟柯自己的回忆中,“县城的生活,今天和明天没有区别,一年前和一年后同样没有区别”。县城的生活是固化的,生命的可能性是匮乏的,人们的生活显示出一种没有奇迹的庸常。你有同感吗?你怎样看待你生活了十八年的县城?
答:一方面,我同意贾樟柯的话,不必说今天与明天、一年前与一年后,自打我记事,到离开家乡,十余年来,我都不曾感到县城的显著变化,那是一座节奏迟缓、近乎停滞的县城,像昏黄的镜像,残存于我的记忆,街道、房舍、方言、饮食,就连家中的座钟,那些年来始终慢了一分钟。另一方面,所谓流动与固化、丰富与匮乏、奇迹与庸常,往往不是取决于外在的世界,而操纵于你的内心,换言之,你自己就是一个世界,你若是一个旷达的人,你的生活便不会过于狭隘,你若是一个有趣的人,你的生活便不会过于贫乏。这个道理,可惜我觉悟太晚了。
我的家乡安徽颍上县,地处皖北,隶属中原,是一个传统的县城。传统具有两面性,一面是保守、封闭、褊狭,另一面则是古风蔚然、斯文犹存,忠义是第一价值观,纲常比法律更能约束人心,《少年游》侧重书写了后一面。我记忆最深的一点,即吾县尚武成风,武校林立,械斗不绝。书中所写马二毛、徐老鹰、曹和尚等,都是练家子,身手不凡。如今我在浙江宁波,颇有一些自幼习武的朋友,两者差别在于,江南人习武,是为了健身,吾乡人习武,是为了打拼。
问:你说:对这座县城,他有多爱,就有多恨;同化有多深,背叛就有多深。一直要逃离,“难道我们要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吗”?而且突围之路只有一条:读书。你的县城成长背景对你的人生观念、写作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你书中的主人公,比如肖辉,在外几经沉浮,最后回归了小县城生活,但“信命信佛信上帝,但凡鬼神,他都信”,你对此仅仅是纪实还是包含什么隐喻?
答:家乡的贫困、落伍,决定了我们精神资源的匮乏。我的启蒙著作,是鲁迅杂文集和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以此入门,不免误入极端。这使我走了好多弯路。最严重的一点,即缺乏逻辑训练。
那时我一心想当一个反叛者,然而我并不知自己要反叛什么;我一直要出逃县城,然而我并不知将奔赴何方(譬如高考过后,填报志愿,为什么选择西南政法而非西北政法,缘于一位见过大世面的邻居对我父母说,西南在重庆,重庆刚刚晋升直辖市,前程无量)。反叛与出逃,都沦为一种僵化的姿态,这注定了我的浅薄。
说到肖辉,想起本来纳入了写作计划,最终却被搁浅的老余。我们都是高中同学。与肖辉一样,老余在外闯荡数载,如今回到家乡做生意。肖辉什么都信;老余读高中那些年,是虔诚而坚定的基督教徒,现在却什么都不信。写他们,这些细节好像如约而至,自动抵达我的指尖,我不想隐喻什么,命运不可叩问。
问:你说,你宁愿把工作后的十年,换大学的一瞬。对很多人来讲,曾经的大学是放浪青春的江湖,的确回味深长。但你为什么会有这么极端极致的体验?对现在在校大学生,你有什么忠告什么感慨?
答:请你读一读唐诺《最好的时光》:“所谓最好的时光,指一种不再回返的幸福之感,不是因为它美好无匹从而让我们眷恋,而是倒过来,正因为它永恒失落了,我们于是只能用怀念来召唤它,它也因此才成为美好无匹。我们的青春岁月正是这样(其实它可能过得极苦极糟糕)……”
至于对大学生的忠告,还是那两句老话:“立身一败,万事瓦裂。”(柳宗元)“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孔子)
附:《老余》
我们形容一个人发胖的速度,“像吹气球一样”。这似乎有些夸张。不过,当我在十一年后见到老余,方知此言不虚。时间不是杀猪刀,而是打气筒。圆润的老余走过来,恰如皮球滚动。
老余大名余开拓。我们读高中那些年,教室墙上已经不兴悬挂四大伟人像,而换作励志的格言。我在课上打瞌睡,偶一抬头,瞥见“求实创新开拓进取”八字如泰山压顶,遽然惊醒。回头问后排埋头读书的老余:你在家是不是排行老三?他愕然:你怎知道!我道:你大哥叫余求实,二哥叫余创新,还有一个老弟叫余进取。他尚未回过神,旁边的何启已经笑出声来。
老余相貌奇异,身高足有一米八五,头发稀疏而枯黄,眼珠呈深褐色,高鼻,长脸(吾县戏称“驴脸”),下巴突出,形似锅铲。历史课上,文老师讲到朱元璋的形象,便指老余为例,开玩笑说老余或是明太祖的后裔。老余白脸通红,娇羞如花。他涵养极好,受得了任何调戏他的玩笑,哪怕何启故意喊他“老驴”,称他有洋人的血统。
老余对自己的异相十分自负,甚至自视为异人,不同凡俗,虽学业不佳,却不以为忧,他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本盗版的《周易》,读后常将“乐天知命,故不忧”挂在嘴边,还有一句相应的口头禅:“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他念来抑扬顿挫,有如唱戏。何启与他交好,我想最重要的原因,即二人都是乐天派。置身于这两个不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之间,我的高中生活,便不是那么压抑。
高中三年,老余最大的新闻,与他的信仰有关。他是基督徒,这在吾校学生当中,也许独一无二。每晚睡觉之前,他都要祈祷,室友抗议而无果,遂向校方告密。年级张主任擅长思想工作,尤好与女学生谈心,找老余谈话,煞费口舌,劝他放弃信仰,或者将信仰埋于心底,不可张扬,他不从,称他是信给上帝看,不是给你们这些罪人看,你要是强迫他,上帝就会惩罚你。张主任被气乐了,将此节当作笑话,在地理课上说与我们听。老余端坐台下,昂然自若,我们钦佩不已。
我和何启曾背后议论老余,认为他信仰不纯,既然皈依基督,为什么还读《周易》这种书呢,还说“知命不忧”。说到最后,我俩竟争执起来:何谓命,何谓认命……以此质疑老余,他抿嘴一笑,不置可否。
高考成绩尚未公布,老余便收拾行李,联系同学,准备赴广东打工。我进大学,收到的第一封信,便是他寄来。看落款,他却在南昌。信中说,火车停靠南昌,他忽生异感,觉得此地大有可为,遂与同行的何启等人匆匆交代了两句,便跳下车来,投奔在江西财经大学读书的一位老乡,而后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宾馆找到工作,当门卫,包吃住,每月五百元。他写信问我,整天工作极闲,欲读一个自考,不知该选行政管理,还是市场营销。我说这两个专业的主旨都是忽悠,不如读法律,实在一些。
大学期间,我与老余一直保持联络。2001年夏天,我们还在家乡碰过一次头,他请我在南巷街头喝鸡汤豆腐脑,一边喝,一边抱怨物价飞涨。我到宁波之后,联系便断了。大概是2010年,肖辉打电话,说老余回乡了,代理了两个奶粉品牌,生意相当红火;说老余发福了,头发已经乌黑,下巴足有三层肉……我想,那还是我们的老余么?
再见老余,我果然不敢相认。以前他瘦比油条,现在胖似包子。他上前捶了我一拳,说当年误听我的话,读了一个法律自考,拿到文凭之后,才发觉法律其实也是忽悠;然后抱住我哈哈大笑,亲热更胜当年。把酒话旧,这些年来,他的生命充满了奇遇。最神奇的一次,莫过于被骗入传销,历经千险逃出虎口,好玩的是,奉命监视他的江西女孩被他说服,一同逃跑,此女后来成了他的老婆……
问他:还信基督吗?
他摇了摇头。
我说肖辉当年呵佛骂祖,唯我独尊,现在什么都信。
他说:我现在什么都不信,有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2014年5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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