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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造敌人

 

 

有一个说法叫“制造困难”,典出于此:“有困难也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这本是反讽的段子。没有困难,岂不更好,谁会主动制造困难呢?然而现实之中,从不缺制造困难的案例。我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话说两个县,都地处洪灾区,常年遭受洪水肆虐,民不聊生,苦不堪言。有一年,两县同时更换了父母官,甲县县长履新之后,所烧第一把火,便是抢修堤防,加强防洪;乙县县长则无意于此,反将一腔心血投入务虚的政治学习。翌年夏天,洪水一如既往,汹涌袭来,甲县未雨绸缪,化险为夷,乙县预防不力,灾情惨重,不过在抗洪救灾的过程当中,乙县县长身先士卒,冲锋在第一线,苦战半月,终于击退洪魔,却落得重病一场。灾后,获得上级表彰的并非预防得力的甲县县长,而是抗洪得力的乙县县长,后者迅速被提拔为副市长。对此,官场中人总结,乙县县长这一手,便可谓“制造困难”,本当预防灾情,他却放任自流,也许在其心底,十分期待这场洪水的洗劫呢,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抗击灾难,才能盛产政绩。结局证明,他的政治算盘准确击中了中国官场的潜规则。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一纸升官图,由多少灾民的财产和生命所绘成。

倘谓洪水本是天灾,谈不上制造,那么,且说人为的灾难。熟读史书的朋友都知道,中国古代一些官兵,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制造匪情:或者逼百姓造反,发兵剿灭;或者直接诬百姓为匪,一通乱杀,号称“斩匪首数万”,向上峰邀功请赏,这样的官兵,何异于土匪,其凶残甚至远胜土匪,所谓“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官过如剃”。

还有一些镇守边疆的将帅,拥兵自重,形同割据。一旦朝廷有所召唤,他们不愿背抗旨不尊的罪名,往往称病不往,不过生病绝非最合适的理由:一来,你不可能一年到头都在生病;二来,你不是生病么,那好,你这健康状况,已经不大适合在苦寒的边疆领军,不妨回到繁华的京城将养身体——这便贻朝廷以调动的口实。于是他们想出了更绝的办法:暗地挑起边衅,发动战乱。战火一燃,不消说你自己不想走,就算你要走,朝廷怕也不敢让你离开边关了。此即典型的“没有困难制造困难”。

战乱之外,古人还擅长“制造小人”。这是刀尔登先生的说法。他以明清之际的阮大铖为例。阮大铖之为小人,一半源自其人的卑污,热衷权势,卖身为荣;另一半,何尝不是出于自视为君子、满腔道德感的东林党人对阮大铖的排挤、压制。阮大铖曾是东林党一员,名列《东林点将录》,拟为“天究星没遮拦吏科给事中阮大铖”,后因官位之争,为东林党的主事者所诳,双方交恶,他遂投奔魏忠贤。魏忠贤垮台以后,他试图修复东林党的关系,东林党收了他的资助,却继续压迫他,硬生生把他逼到了敌人的队伍。最终,在他的反噬之下,东林党遭遇重创,偏安一隅的南明小朝廷,正由于这一内斗而走向崩溃。不妨说,阮大铖本非“困难”,东林党人却将他制造成了“困难”。

为什么要制造困难,制造这样一个小人?刀公有两个论断,堪称至理:“中国正统的好人主义,擅长干两种事,一种是逼娼为良,另一种是逼良为娼。”(后者常被漠视,其实危害更大)“东林之集矢于阮大铖,因为团体需要公敌,来把集体凝聚起来;更重要的是,好人主义需要坏人,来做制度性失败的替罪羊。”

制造洪灾、制造战乱、制造小人等,皆可归于“制造敌人”名下。尽管敌人的面目与制造敌人的目的大不相同,然而对敌人的需求,与制造敌人的故意,却充满共通和一致之处,从此甚至可以提炼一种斗争哲学。如果说“没有困难制造困难”属于反讽、自讨苦吃,那么“没有敌人制造敌人”正有其内在的合理性与现实的必要性,也许对政治人而言,最考验他们政治头脑的一点,即如何从“没有敌人”的情境之中“制造敌人”,而且所制造的敌人,能够为我所用,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而不至被反咬一口,殃及自身。

为什么要制造敌人?谁也不愿树敌,使自身陷入敌人的威胁。制造敌人,必有所求,使敌人所带来的利益大于损害:为了政绩(制造洪灾、匪情),为了唤醒团体的危机感(制造小人),为了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实现不可告人的目的(制造边衅)……一旦立意不正,手段更是无所不用其极。譬如有时为了对付示威者、游行者,故意安排卧底,像掺沙子一样掺入其间,中途,这些卧底便以示威者、游行者的名义开始捣乱、打砸抢、破坏公私财物,于是给了政府正当的借口,称示威、游行的队伍当中隐藏了阶级敌人或境外敌对势力,活动必须取缔,限时清场云云。这里的“敌人”压根就是自己人,正因此,“制造”的内涵才丰富起来。

再如,针对一些好言自由、民主、公正、宪政的学者、公共知识分子,称他们口中的自由、民主云云,实为一笔生意,你信了他的话,便沦为生意的本钱,无论他赚了还是赔了,你都享受不了一丝好处,而只能承担无尽的恶果。这一玩法的意图,在于使公知与民众势不两立,将公知打造为“人民公敌”,发动民众围剿公知。事实上,公知并非民众的敌人,而恰恰可能是制造者的敌人。所以这不是为自己制造敌人,而是为民众制造敌人,试图挑起二者的战争,从中谋利。

无可否认,你可以为了一个高尚的目的而制造敌人,只是,敌人一旦出于人为制造,斗争的品质便难以保证。说到底,制造敌人乃是玩火的游戏,玩好了,可称艺术;玩砸了,则应了一句古训:玩火者必自焚。其最大毒害,在于形成一种极端化、牢不可破的斗争思维,将世间一切争议都视作敌我之争,将异己者家里的花草树木都视作危害国家安全的假想敌。更吊诡的是,将甲方制造为敌人,唆使乙方与其争斗,不曾想,甲乙斗争的过程,便是双方觉醒的过程,最终,他们全都成为了制造者的敌人,制造者则被推向了全民公敌、四面楚歌的绝境。

 

2014226日初稿,324日修订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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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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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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