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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过年,烧香拜佛必不可免。烧头香甚至成为了一笔炙手可热的生意,有些寺庙竟拿来拍卖,谁出价最高,第一炷香的进香权便归谁。年夜饭上,听闻浙江这边,头香的价码最高已经飙到了六位数。家中的长者,事佛至虔,对此长吁短叹,感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认为在佛门竞价、比富,实在玷污了这块净地,哪怕你抢得了头香,“佛祖怎么会保佑你这样的人升官发财?阿弥陀佛!”

与此相应的是拜佛。春节期间,名寺古刹自然人满为患,就连荒山野岭的无名寺庙,都熙熙攘攘,门庭若市。记得八年前,我第一次去妻子家里过年,被丈母娘叫去还愿,到了半山腰的一座寺庙,入目一片残败,梁木裂痕深深,然而香烟弥漫,香火极盛,参拜者络绎不绝。当然,这些善男信女几乎都出自草根,名寺门槛太高,只能来此据说极其灵验的无名之寺,求一个心安。

当拜佛者挤破了庙门,有些寺庙遂主动出击,送佛下乡,供村民参拜。各村轮转,短者半天,长者三天。村民所敬献的香资(香火钱),足令下乡的佛祖和菩萨眉开眼笑。

中午在门口晒太阳,与作坊主邻居的儿子谈及此事。正读高中的少年一脸愤懑,说他母亲这两天整日在村里的祠堂参拜下乡之佛,一日三餐敷衍了事,害得他毫无胃口。他问我:这样的封建迷信,政府不管么?

我反问:什么是迷信?

他答:迷信就是科学的对立面。

我继续问:什么是科学?

他明显犹豫了一下,答:科学就是理性。

我问:照你这么说,一切非理性的东西都是迷信了?

他挠挠头,归于默然。冬日的阳光落在他长满青春痘的脸上,十分生动。

我从他身上瞥见了16岁的自己。那时的我,何尝不是一口一个“封建迷信”。然而,什么是封建,什么是迷信,我却说不上所以然。教科书上的定义,在逻辑之刀的解构之下,瞬间支离破碎,化作一地残骸。

“封建”被误用,源自政治对学术的强暴。“迷信”沦为一个贬义词,则源自理性的专断。从字面来看,迷信指盲目相信,至于相信什么,并未交代。那么,我盲目相信理性、相信科学,是不是可称迷信呢?显然不能,因为迷信的定义者,便是理性与科学的力量,代表“正信”、自视为真理的它们,岂能自己否定自己,在自己身上,涂抹负面的釉彩。

这么一来,作为名词的迷信,定义当可明确:盲目相信非理性的事物,如仙佛鬼怪、风水八卦等。那位高中生将母亲拜佛称为迷信,正符合这一定义。只是,他的言下有一种贬斥之意,则令我深思:迷信何以沦为一个贬义词,像拜佛这样的行为,应该受到贬斥么?

迷信沦为贬义词的背后,则是理性与非理性、经验与超验旷日持久的战争。当前者占据上风,后者便被打入另册。反之,如你所见,古代中国,一旦遭遇旱灾,从帝王到民间的领袖,都会率众祈雨,请求天降甘霖,惠泽人间,放到今天,这自是迷信无疑,依理性与科学的指引,该采用人工降雨才是;然而在当时,却无迷信之斥,国人视之为常态,因为对他们而言,理性之上,还有天道,还有鬼神(如风伯、雨师、龙王等),相比之下,后者更容易唤起他们的敬畏。

基于此,关于迷信之争,可以转化为另一个问题:理性当道,能给所谓的怪力乱神留出多少自由发育、驰骋的空间?要知道,以理性的自负,走到极致,甚至敢于直接宣判上帝的死亡,这便是向宗教开战了。迷信比之宗教(其实迷信与宗教仅仅一纸之隔,你说拜佛是迷信,我何尝不能用佛教信仰为自己辩解),更下一层,自然在劫难逃。

但是,理性全知全能吗,理性能包办一切吗?以圣人的大智慧,都不敢把手指伸到六合之外,而保持了“存而不论”的谦卑。须知,谦卑以及敬畏,正是理性主义的补药。缺了这味药,理性易于走向极端的癫狂,成为另一种“迷信”。

现实则是,在理性的主宰之下,求签、卜卦、降乩、风水、祈神、拜佛、鬼怪、巫术、报应论等,统统被纳入迷信之列,再压上一块“封建”的政治石头,致其永世难以翻身。另一面,这些怪力乱神,并未因迷信的罪名而一蹶不振、消声灭迹,在禁锢的年代,它们潜伏下来,犹如一块木炭,碰到火星,就会迅速燃烧,于是在自由的年代,迷信死灰复燃了,这不仅发生在民间,就连堂皇的官方,都响应不已,如对风水的讲究,对神佛的朝拜,甚至更胜一筹,对这些官员而言,挂在墙上的信仰,远远不敌藏于心底的恐慌。

存在未必就是合理,不过,迷信的风行,却需要我们正视与反省:迷信这个概念,是不是过于狭隘;迷信身上的色彩,是不是过于浓烈;我们对迷信的态度,是不是过于粗暴?单说过年烧香拜佛,你可以视之为一种虚妄的信仰,然而对一些参拜者而言,这不是信仰,而是历久弥新的文化与生活传统;对另一些参拜者而言,他们甘愿生活在这样的虚妄(你认为虚妄,他却觉得充实)之中,而不屑你所言的理性与科学。

当他们压根不讲理性,你能用理性的语言去说服么?这正体现了理性的限度。我以为,对理性之外、用理性无法解释、无法对话的事物,不妨保留一分宽容、一分尊重、一分谦卑、一分敬畏(一个人心怀谦卑,胜于狂妄自大;一个人有所敬畏,胜于无所敬畏)。一个幸福的世界,应该是一个多元的世界,参差多态,百花齐放,经验与超验、科学与迷信,完全可以并存,而非东风压倒西风。你信仰牛顿的苹果,我信仰乔布斯的苹果,他信仰伊甸园的苹果,这并不冲突,我们三人何不心平气定坐下来,玩一盘三国杀?

百年以前,鲁迅先生说“伪士当去,迷信可存,今日之急也”,自有他的深意,那是一个启蒙的时代、革命的时代,他胆敢如此呼吁,可谓反潮流。而今我只想借用“迷信可存”四字,不是为迷信辩护,而是力图祛除对迷信的妖魔化,还其本原与自由。

也许,最大的祛魅,最关键的拨乱反正,即停止使用“迷信”这个被权力和智识阶级严重妖魔、损害的词语。信仰终究是个体之事,是公民的合法权利,属于私域,只要不至伤风败俗、违法乱纪,无论权力者还是知识分子,都该敬其三分,而非恶语嘲讽、横加干涉,动辄斥为“迷信”,当是越界之举,尤其对知识分子而言,其心头那根自负、谵妄的毒刺,若不早早拔除,终将反噬自身。

 

2014212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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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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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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