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居溪口乡下,恰逢农村换届选举,于是听来了一些故事。
第一个故事的讲述者,是我的朋友老蔡。这厮从事建筑工作,常与包工头打交道。有一晚包工头请吃饭,席间觥筹交错,杯杯见底,主人一张胖脸都快笑烂了。老蔡问:是不是接到新标,这么开心?答:非也,是竞选村长成功。“花了多少?”“六百万!”
尽管对浙江农村的富裕与贿选早有耳闻,我还是被这个数目吓傻了。此前我所知竞选村长的最大花费,不过百万。六百万,搁在中原或西北的贫困乡村,足够一村人辛苦挣一年;那一年的辛劳,却只够这位包工头在谈笑之间豪掷一把。对于我的惊诧,当过村官的朋友私下告诉我: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一届村长,任期三年,三年之内,只要有一大块耕地被征用——现在不是正推行城镇化么——投资便可回本,那位包工头砸出六百万,还能如此开心,自然胸有成竹了。
第二个故事的讲述者,是一位开工厂的远亲。这两年生意愈发艰难,他有意转移战场,弃商从政,盯上了村长的宝座。他所在的村子,我们且称为A村,前任村长是他的老友,在其担任村长期间,自己申请,自己审批,拿下一块据说风水绝佳的耕地,造了一幢别墅,豪华程度,用农民的话说,简直如皇宫一般,后被举报到镇政府,经过一番运作,乌纱帽保住了,条件是:干完这一届,不得连任。
远亲请前村长喝酒,三巡之后,道明心意。前村长哈哈大笑,说:你我兄弟,何必客气,这个忙,我帮了,你出钱,我拉票。
远亲大喜: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前村长颔首:好说,你在村长任上的收入,三七开如何?
远亲心头一紧,想:分出三成,是不是太多了?
前村长见他犹豫,改口道:要不四六?我让一成出来。
远亲默然。此刻他才明白,所谓三七,他三,对方七。这酒无法再喝了,他的村长梦就此破碎。
此事还有一段插曲。远亲说:年前,前村长的儿子结婚,摆了五十桌,不想半夜家里进贼,礼金被席卷一空,好几十万呢,更好玩的是,前村长宠辱不惊,连案都不报,白白便宜了那贼。他说到“那贼”,齿间恨意绵绵,竟让我怀疑其所指。
第三个故事,来自邻居的闲谈。话说B村有一人,平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好在能说会道,人缘不恶。村委会换届,他找上了一位参选村长的作坊主,与其谈判:你出一笔钱,第一生产队的两百票,我帮你包圆了,否则,我就帮你的对手,让你一票难求。作坊主一寻思:此人得罪不起,虽成事不足,却败事有余,不怕他不帮自己,就怕他去帮人家。于是给了他一大笔钱,同时令他立保证书为据,不求这两百票全部拿下,能得九成,就算成功。一月后开票,作坊主落选,差了对方近两百票。他托人打听,第一生产队的村民,一大半都没投他,原来承诺帮他拉票的闲汉,虽挨家挨户去游说,出手却过于小气,作坊主给他的活动经费,他只拿出三成购置礼品。另一位竞选村长的企业家出手则大方多了。这一对比,作坊主的票数便大大流失到对方手里。
作坊主查明了底细,大为光火。他找出保证书,要去起诉闲汉。律师劝他作罢,因为这官司,非但赢不了,还可能危及自身。打落牙齿和血吞,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大病一场,听说至今尚未痊愈。
第四个故事,同样来自邻居的闲谈。主角还是一位作坊主,如你所知,浙东农村流行小作坊,工厂一般设在家里。不同于被气病了的那位,他自己没有参选,而是他的一个堂兄竞逐村长之职。为表支持,他命令所雇用的作坊工人,只要来自该村,有投票权,必须投给他堂兄。其中一人不干,遂被他赶出家门。偏偏这人不是善茬,打电话到电视台热线,竟引来了记者。作坊主自觉理亏,破财消灾,给被解雇的工人补发了两个月工资;麻烦在于,此事还波及他的堂兄,使其声誉受损,终告落选。
这四个故事,皆系耳闻,而非亲身经历,三人成虎,对其真实度,我不敢作保。第五个故事,我却是当事人。这是我与一位邻居——依旧是一位作坊主——关于农村选举的闲谈,根据记忆,兹录如下:
我:今天去投票了?
他:一早去投了,现场好热闹。
我:农民的参政意识这么积极?
他:参政意识?谈不上。去投票,村里补助五块钱。有些人还恨不得天天投票呢。邻村选举,三人竞选村长,结果票数都没有过半,只能重选,你不知道,村民高兴坏了。
我:重新投票,还可以领补助。
他:不止这些。你想,根据规定,那三个候选人,第三名被淘汰,前两名为了第二轮投票,肯定会连夜活动。村民的福利不就来了么。
我:这样的选举,选出来的村官,会为村民服务吗?他们上任之后,第一目的恐怕还是捞钱,把投资的成本挣回来。
他:现在哪个当官的不是这样?
我:有没有感觉,农村的选举就像做生意,价高者得?
他:选举本来就是生意!你们一直夸美国,美国总统选举难道不是生意?我是生意人,一直这么看。即使没有一分好处可拿,我也得考虑,选哪个人当村长,能给我带来最大的利益。这不是生意是什么?而且,你这书呆子好好想一想,生意那么可怕吗?有生意的地方,有市场的地方,就有公平。
2014年1月10日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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