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我去宁波,《酒罢问君三语》的责任编辑吴波兄转来一封信。原来,杭州一位高三女生,读完《酒罢》,有所感,却不知我的地址,将信寄到了出版此书的宁波出版社。这一中转,遂耽误月余。更好玩的是,这位女生虽写明了地址,却未留下姓名(是粗心,还是存心呢),我的复信,无法投寄,只好公诸网络(她在信中提及尤其的出生,想来应该看过我的博客或微博),请速来认领。】
谢谢你的来信,辗转到我手上,已经是2013年底。上一次收到手写的书信,还是八年前,彼时陈立洋在西政读硕士,前后写来三封长信,谈他的理想,他的忧伤,他心中的怕与爱、真与幻。我的回信之一,你应该读过了,《酒罢问君三语》的书名即源于那封谈爱情的信。在冬日的阳光之下,回想这些由酒、青春、激情、友谊交织而成的往事,无比温暖,无比美好。
可是,你信中的内容一点都不美好,悲声载道,苦大仇深,抑郁、愤懑、控诉、批判,使这三页薄薄的信纸仿佛千钧之重。这令我悲欣交集:欣喜的是,你拥有独立的思考;悲伤的是,你的思考如此沉重、阴郁,本该蔚蓝的天空被抹上了一层悲情的烟灰,也许是我苛责了,这个年代的天空早已不再蔚蓝,想到这里,便悲伤不能自已。
十五年前,我读高三,埋首学业之外,思索最多的是生死,却始终不能明断;对制度,包括教育制度,只有一丝本能的反感,谈不上控诉,更谈不上批判。我以为真正的批判,需要独立思考的能力。作为被迫嵌入制度机器的螺丝钉,我与我的几乎所有同学,从来不由自主,头脑属于自己,思想却属于国家,肉身属于自己,灵魂却属于国家。从你信中的叙述来看,你们虽然还是螺丝钉,却纷纷尝试从机器叛逃。如你的同学表示,以后绝不入党,姑且不论其中是非,倘搁在我的高中时节,这简直无法想象,彼时我们正竞相抄袭入党申请书,尽管抄写之际,我们冷若冰霜;尽管对满纸义正词严的话语,我们满腹狐疑,然而,我们终究以最工整的字体来抄写,写完之后,还要检查三番,生怕有一个错字,玷污我们的忠心。我们选择了佯装合作,你们却选择不合作。社会进化了么?我更愿意认为,这是知识与勇气的进化。
因此,我不能同意你的一些论断。你的同学坚信官员皆腐败、政府从不作为,你认为这是“偏见”、“极端”、“少有理性”。你看见了偏激,我却看见了自由。在我的过往,则欲偏激而不得,这使我愈发热爱你们的偏激,并视之为青春期自由的表达。在禁锢如铁的樊笼之中,也许惟有偏激,才能打破桎梏,通往自由。而且,不知你是否想过,相比偏激,所谓的不偏激,所谓理性,该是什么面目呢,是否更加可怕?我只能提醒,不要自诩理性,理性过了头,理性而缺乏宽容,距离专制就不远了(你说“极端往往导致极权”,却不知理性的自负同样可能导致极权)。
当然,你对教育、对制度的控诉和批判,我深表赞同。你的苦闷,曾是我的苦闷,你的绝望,曾是我的绝望。“谈到一腔热血,满怀雄图的人呢,他们为这大变动所震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渺小,自己不是不努力充实自己了,然而一阵潮来,自己也竟是黄滔滚滚里,一粒被冲得昏昏倒倒的细沙。”你引用鹿桥《未央歌》里的话,让我想起了25岁之前的自己,那个貌似冷峻、实则惶惑的青年。
然而,无论当年的我,还是现在的我,无论信中的你,还是现实的你,都必须直面一个问题: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国度,我们如何自处?
不要归罪于时代。据说人最大的有限性,在于不能选择自己所生存的时代,可是,人间世哪有完美的时代。善于怀旧的人们,梦想回到自由的民国,回到白衣飘飘的1980年代,事实上,若在民国,以其婴儿死亡率之高,我们未必能长大成人;若在三十年前,你未必能读到我的书,以及这封信——大学期间,我曾请一位师长追忆那个梦幻的年代,他反而羡慕起我们,他说那时要买一本书,千难万难,现在,手到擒来,“其实那是一个贫乏的年代”,他无限感喟。
对于时代,我们无权选择,却有权抗争。我喜欢尼采那句话:“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对于制度,对于环境,第一步,要正视,不要逃避;第二步,要自省,不要抱怨,越是抱怨,你所怨恨的因素就越发强悍,你伤痕累累的心灵就越发颓弱;第三步,如果你的自省足够有力的话,你会发现,世界并不强大,你并不渺小,你向往自由的决心,完全可以击败制度与环境对你的驯化,当你的内心自由充盈,就不会恐惧时代的束缚和压迫。请追随你的内心,你站在哪里,哪里就是自由。
前不久,谌洪果辞去了西北政法大学的教职。他的遭遇,也许你有所耳闻,是不是会加深你对这个世界的绝望呢?当事人却说:“我真的没有情绪,没有抱怨,我唯一要正视的,是自己的内心,我的内心是我唯一值得抗争的对手。”
这不是什么心学、唯心主义。当我们深陷制度的桎梏,为了自由,我们必须反抗;我们的反抗,必须始于内心。你知道,人与制度的关系,从来纠结如乱麻。弱者善于将罪责推向制度;勇者则敢于直视自己内心的罪孽。诿过于制度,未必能够解脱,因为我们就是制度,我们不是外在,而是内在于制度。是故,对制度的反抗,应从我们内心开始,正如对时代的克服,应从我们自身开始。这场战争,纵然你无法打败对方,却可以赢得自己。说到底,你只能改变你自己。
信末,你说去西湖的纯真年代书吧,“发现了你2010年在那里留下的签名图书”。这是一个误会,我从未去过此地,尽管一直心向往之。书吧的主人盛子潮先生,是浙江文坛的长者,我请他雅正的书,承蒙不弃,陈列于书吧。遗憾的是,子潮先生已经鹤归道山,死于癌症。去年,我还有一位神交已久的朋友因癌症而辞世,即供职于共识网的王科力兄。他的遗言,曾像刻刀一样划过我的心:“生命神奇,不要悲伤。”这是得道者之言,我以为。
所以,不要悲伤,不要抑郁,不要抱怨,好好享受生命的神奇。
2014年1月8日
首发于羽戈的微信公众号“公民说”,有意关注者,请查找公众号:gongminsh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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