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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克勒克的功罪

 

 

纳尔逊·曼德拉去世,举世同悲。国人哀悼之时,常常提及一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弗雷德里克·威廉·德克勒克。

有人呼吁:纪念曼德拉,别忘记了德克勒克;有人提议:赞美曼德拉,更应该赞美德克勒克;有人断言:一个只记得曼德拉,而遗忘德克勒克的民族,似乎还没有成年。

德克勒克何许人也,竟能与曼德拉相提并论,甚至俨然比曼德拉还要伟大?

德克勒克是白人,曼德拉是黑人,德克勒克是总统,曼德拉是囚犯,德克勒克支持种族隔离制度,曼德拉反对种族隔离制度,因此,他们只能是敌人。这种敌对关系,直到1990年才开始缓缓消解。

1936年出生、法律系毕业、当过律师的德克勒克,自1972年步入政界以来,一路畅通无阻,先后执掌邮政、文体、内务、教育等部门。1989年,P.W.博塔中风,德克勒克当选为国民党(右翼民族主义政党)主席与南非总统。199022日,德克勒克在议会开幕式上宣布解严,取消对非洲人国民大会(非国大)、阿扎尼亚泛非主义者大会、南非共产党等政治组织的禁令,解除对联合民主阵线、南非工会等33个群众组织的限制,取消紧急状态期间实行的新闻限制,释放曼德拉等政治犯,废除社交和娱乐方面的种族隔离法案等。他宣布:“暴力的季节已告结束。重建与和解的时刻已经到来。”211日,被判处终身监禁的曼德拉出狱,27年后,重新在风雨之中抱紧自由。

此后,德克勒克宣布废除《土地法》、《集团住区法》等具有种族歧视的法律,并与非国大等反对党谈判,签署了临时宪法草案、选举法草案、地方政府草案和过渡行政委员会法案等。1994426日,南非大选,不分种族,白人黑人皆有投票权,非国大获胜,其主席曼德拉当选总统,这是南非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非国大与国民党、因卡塔自由党组成民族团结政府,德克勒克出任第二副总统。这一联合政权的建立,被视作种族隔离制度终结的标志(其彻底终结,要等到199723日,南非永久宪法生效);黑人与白人共同执政,充分体现了和解之义;1993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同时颁给了曼德拉和德克勒克,毋宁是对和解的表彰。

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及其模式,被视为曼德拉的伟大遗产。事实上,既曰和解,便少不了另一方的努力。真相与和解委员会主席、曾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南非圣公会大主教德斯蒙德·图图对黑白双方都赞誉有加,他一面称道德克勒克改革的勇气,一面称道曼德拉宽恕的精神。这是一场刀尖之上的双人舞,是“敌对的兄弟”(德克勒克称呼曼德拉)相逢一笑泯恩仇。要说遗产,当是整个南非的遗产。

世人赞美德克勒克,在于他的明智与勇气。他执政之时,南非风雨飘摇,四面楚歌,国内反抗如潮,国际孤立与制裁,识时务者为俊杰,他选择了最正确的改革方向,助南非平稳度过了转型的难关。作为权力者,放权给黑人和反对党,作为白人,打碎种族隔离的坚冰,犹如壮士断腕,谈何容易,他却顶住了权力的诱惑、党派的压力与“叛徒”的骂名。他的处境与路径,与蒋经国相近,由于南非的民主转型晚于台湾,他被称作南非的蒋经国。

然而我们必须注意一点:南非的民主转型是合力的结果,这里面,德克勒克所发挥的作用,并不像他的赞美者所夸大的那样,他不是缔造者,只是推动者,甚至他的推动,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被大势所裹挟。就像蒋经国开启了台湾的民主之门,其自身却未必是一个民主主义者,在德克勒克手上,种族隔离制度陷入了绝路,但是,德克勒克一向以保守著称,担任德兰士瓦省国民党主席期间,他“坚决反对曼德拉提出的一人一票的全民选举,拒绝与黑人领袖对话”;担任教育部长期间,他极力支持大学的种族隔离,基于此,与其说他认为种族隔离制度应该废除,不如说他认为种族隔离制度需要废除。

说到势,可以执政者与被囚禁的曼德拉的关系为例。德克勒克提前释放了曼德拉,这是为世人津津乐道的政绩之一。不过,早在德克勒克之前,他的前任,顽固、强硬的“鳄鱼”博班(由此绰号可知他的凶残),便开始与曼德拉谈判。19897月的那次会见,气氛之友好,甚至让曼德拉感到难以置信。虽然谈判破裂,博班拒绝释放曼德拉,不过这足以说明大势所趋,连保守的博班都不得不妥协、做足协商的姿态。

所谓势,就是压力。倘无足够的压力,哪个权力者愿意主动放权呢,他们唯恐自己的权力不够大,一心只想集权、扩权。由此而论,德克勒克释放曼德拉,还权于民,不能归结于他的仁慈与宽容,只能理解为,重压之下,必须如此。否则,他的结局将无比糟糕。殷鉴不远,德克勒克幡然悔悟。他堪称智者,而非仁者。权力者没有仁者。

我能领略一些国人颂扬德克勒克——正如颂扬蒋经国,颂扬吴登盛——的良苦用心,然而必须指出,他们的价值终归有限,他们的功并不能掩蔽他们的罪。对于南非的转型,德克勒克的功绩不会超过曼德拉,正如对于台湾的转型,蒋经国的功绩不会超过美丽岛的勇士,对于缅甸的转型,吴登盛的功绩不会超过昂山素季。后者制造了压力,前者只是在顺应压力。顺势而昌,逆势而亡。

有一种可悲的论调,称赞南非执政者的开明,高呼没有德克勒克,就没有曼德拉,理由是,若在专制国家,曼德拉早已死在了监狱,他有八百万种死法。不过别忘了,假如权力者足够开明,或者换作在法治国家,曼德拉根本不必入狱,黑人根本不必受歧视,反对党根本不必被压迫。

从这个意义上讲,将民主转型的希望寄托于权力者的仁慈与宽容,才是未成年的表现。

不必美化德克勒克。政治的核心是利益,权力者从来不是圣徒。谁也不能否认德克勒克对南非转型的巨大贡献,但是,谁也不能忽视,在一些南非人眼中,德克勒克依然是种族隔离制度的代表人物,“你也是一个凶手”,他的诺贝尔金质奖章被称作“浸泡在鲜血里”的荣誉。同理,不必美化曼德拉,当他成为总统,便化身“必要的恶”,亟需国民以最大的恶意来考量。须知,一旦视权力者为圣徒,灾难就开始扎根。

 

20131211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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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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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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