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石是辟邪之物，传统的农村尤其常见。老婆家的邻居开家庭作坊，门口便矗立了一块泰山石敢当，近一米高，界面斑驳，并不怎么气派，主人置此，大抵只求一种心理安慰。说起来，这便是风水的作用，对平民而言，大多宁信其有，勿信其无，人家都信了，我焉能不信，当然这里有一前提，即望风看水的价格，在他们的财力支撑之内，倘一贫如洗，哪会在意什么风水，家门口的泰山石，早已拿去变卖了。

谁能想到，如今泰山石的买家，不仅有私人，还不乏公家。私企老板购买泰山石，摆在企业门口，取镇邪、平安之意，无可厚非，这是其私人行为，置泰山石也好，财神像、毛主席像也罢，甚至摆一具以自己的面目塑造的佛像，都是他的自由。公家则不同，政府机关的公共立场，决定了它们门口，只能飘扬五星红旗，而不当摆设泰山石，一旦相反，那便是对自身的解构和否定。

有一种可能，所谓公家，其实是长官的一言堂，一切行为，皆依从长官的意志，长官信风水，门口就摆上了泰山石。不过，这样的公家，已经脱离了“公”字，而与私企无异。

公家当中，却不止政府机关需求泰山石。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今年6月，中国政法大学的一位副院长亲自到著名石材市场山东泰安市黄前镇，耗资十余万，买走了一块重几十吨的泰山石。随后，他在微博晒出了这块泰山石的照片，写道：“法大泰山，安放教学楼前。”同事问他：“是你搞来的？”他答：“按专业术语应该是‘请来’，泰山原石，不刻字！”并解释其中的寓意：“唯有法大、法泰，国始安！”

对此，8月28日上午，中国政法大学官方微博回应称，这块泰山石并非校方购买，而系社会捐赠，现已安放在学院路校区，“景观石所蕴含的人文内涵，不涉及所谓‘风水’方面的考虑”。

关于这块泰山石的来源，我们姑且接受大学的说法。不过，它到底只是景观，还是暗藏了风水的寓意呢，则不由大学一言而决。毕竟，一百家中，九十九家购置泰山石，都是为了风水，只有你一家，自称为了景观，这等雅兴，恐怕只能被公众视为掩耳盗铃的欺人之谈。而且校方如此声明，让那位不远千里请来泰山石、高呼“法大、法泰，国始安”的副院长情何以堪？

大学门口或校内，雕像、石刻，并不鲜见，只是这些摆设，最好能与大学精神相契合。如西南政法大学所立的獬豸铜像，獬豸是上古神兽，能辨是非，明曲直，伸张正义，去除奸恶，一向被视作法的象征，置于政法大学，适得其所；再如西北政法大学的著名雕塑“宪法顶个球”，虽长年沦为笑谈，其本意却十分正大：以宪法托举地球，可见宪法的重量。相比之下，一贯用于风水的泰山石与法律能有什么关联呢，要说辟邪，政法大学的天职，正在于教育学生：法律才是人世间最有力、最犀利的辟邪之物；至于解释为“法泰”（法律重于泰山），不免有些跳跃，若在泰山石上加一本《宪法》，也许更形象一些。

说起法律与风水的故事，简直不胜枚举。不必说那些政府官员甚至法官大人不问法律问风水，在我的母校西南政法大学，曾有一则轶闻。讲述者说，一位女博士敲响了宿舍门：“同学，你好！我们是你们对面那栋楼的博士生，麻烦你挪一下你们宿舍镜子的位置好吗？因为我们就要开题了，你们的镜子正好照到我们宿舍，不太吉利。”这足以令人慨叹：可怜博士将开题，不问法律问风水。马上有人接话道：该博士是明白人，她知道在中国法律没有风水管用。

需要声明，我对风水并无丝毫偏见，不像一些人斥之为迷信，更不像另一些人对其奉若神明。我的态度大概可归结为四字：敬而远之。基于此，任何人家门口摆放泰山石，在我看来都未尝不可；然而，我却不能接受任何政府机关与大学门口摆放泰山石，除非这个政府，不再讲究依法治国，除非这所大学，不再标榜厚德明法。

也许有人会说，泰山石只是一个象征，何必斤斤计较？他却忘了，从起源上讲，法律的意义，首先在于象征。甚至，如以前西方法官所使用的假发，如今中国法官所使用的法袍和法槌，其意义依然在于象征。缺乏对象征的敬畏，缺乏对形式的尊重，最终必将导致法律不被信仰。法律与风水之争——假如这场战争确实存在的话——便是一种象征之争。赢家未必通吃，输家却输掉了一切。

回头想来，古有“不问苍生问鬼神”，今有“不问法律问风水”，所谓一脉相承，世间事大抵如此。

供《东方早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