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慧案的喧哗,让我一再想起刀尔登先生的名言:“事不宜以是非论者,十居七八;人不可以善恶论者,十居八九。”刀公此言,系其读史所得,我以为是至理,经得起时间与人性的检验。却有一些人不以为然:事若不论是非,人若不论善恶,那该论什么呢,模糊了是非善恶,不是和稀泥、捣糨糊么?
刀公的原意,应是提醒世人,论断人事之时,务须审慎使用是非善恶的标签,慎论并不等于不论,况且,即便不论是非善恶,亦非不分是非善恶。为什么要慎论呢,宋朝的理学家东莱先生吕祖谦说:“善未易明,理未易察”,是非善恶,不易明辨,对此立论,当慎之又慎。胡适曾引吕祖谦之言,告诫青年陈之藩,不要觉得“明善”、“察理”、“穷理”太过容易,一旦如此,会以为天下的道理与正义,尽在只手之中,不免自我膨胀,从而患上了武断病与幼稚病。
吕祖谦在危言耸听么?还有更极端的观点。《看见》里面,柴静的一位同事说:电视节目习惯把一个人塑造为好人,另一个是坏人,实际上这个世界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做了好事的人,和做了坏事的人。倘若此说成立,那些惯于以好人、坏人、善人、恶人论断世人的朋友,从此舌头将被打结。
我们不妨退一步思量:这世上有绝对的坏人吗,正如有绝对的好人?环顾你身边,或者来看金庸的小说,他写过许多大恶人,如西毒欧阳锋、蒙古国师金轮法王、位居四大恶人之首的大理段延庆等,这些人都曾肆虐横行,无恶不作,甚至绰号就是“恶贯满盈”,不过他们的生命,何尝没有善良的一面,欧阳锋对杨过,金轮法王对郭襄,段延庆对段誉,皆可见人性的暖光。
金庸如此落笔,正有深意存焉。他让穆人清教育袁承志:“……是非之间,有时甚难分辨,世情诡险,人心难料,好人或许是坏人,坏人说不定其实是好人。但只要你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就不易误伤了。”
以前读金庸小说,最喜其写武打,最厌其写景与说教,读至后者,往往一目十行,如今则爱缓缓咀嚼其说教。金庸阅尽千帆,老于世故,貌似俗套的说教,其实充满了大智慧与大彻悟。他的笔下,善恶只在一线之隔,而且极易打破,那些所谓的大恶人,最终哪怕不能回归良善,却也在忏悔罪孽,或者与善人相逢一笑泯恩仇,如欧阳锋与洪七公相拥而死,慕容博与萧远山同归佛门。这不仅可归结于金庸的悲悯情怀,更呈现了他对人性和世事的深刻体察。
回头再说唐慧。她的公共形象之传播,以《南方周末》(2013年8月1日)那组报道为分水岭。报道一出,颇有一批公众,将此前对她的同情、赞赏,迅速转化为疑虑、愤怒。我有一个朋友,自承对唐慧一事,疑团满腹,不知该信哪一方,问我怎么看。
他问了两次。第一次,我答:人不可能只有一个面相,《南方周末》报道的唐慧,与此前你了解的唐慧,也许是同一个唐慧。他似乎难以索解,数日后再问,我只好献上刀尔登的话。
唐慧一度让我想起河南兰考县的袁厉害。她们都以母亲的光辉形象知名于世:一个是“上访妈妈”,一个是“爱心妈妈”。不过让我生出联想的却非此节,而是她们所激起的巨大争议。年初,围绕袁厉害的争论之激烈,并不亚于今日。25年来,袁厉害收养弃婴过百,养育他们几乎成为她生活的全部,用其养子的话说:除了孩子,她一无所有。大爱无疆的另一面,袁厉害则被指拥有数十套房产,“她涉足的生意包括修路、圈地、房地产、替人讨债、协调纠纷并从中抽成”。这与唐慧何其相似:一面为女儿、为法治、为正义而战,一面被指说谎、撒泼、无赖、贪婪。
一面是海水,一面是火焰,一面是光明,一面是幽暗。如果我们只相信其中一面,那么另一面便可轻易被击碎,如果我们只相信她们的恶行,便可轻易遗忘她们的善业。然而她们的生命岂止一面,善恶之间,焉能泾渭分明?她们身上,不止有善,不止有恶,也许还有一些事物,远在善恶之外。
《圣经》云:你们不要论断人,免得被人论断。只是现实当中,谁能不去论断人呢,正如不被人论断,像阮籍那样“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实属寥寥。所以问题不妨改为:如何论断人。我们论断唐慧,正是论断自己,我们对唐慧的迷惘,正是对自身的迷惘:我们过于纠结于善恶,从而迷失于善恶之间。
论断之道,第一在于将人事分开,如论断唐慧,与论断唐慧案,完全是两个标准,不能混为一谈,不能因为鄙薄唐慧的为人,便否决了唐慧案的意义,从而站在了恶迹昭著的劳教制度那一边;第二在于坚持平恕之道,如穆人清教育袁承志“常存忠恕宽容之心”,倘如此,对于唐慧的一些作为,便可少一分批判,多一分理解;同样,胸襟宽广、心怀悲悯的话,便不会拘泥于善恶,以及善人、恶人之说。我们纵不指望超越善恶,却必须打破善恶的二元论,与对善恶的执念。
2013年8月14日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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