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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张麻子

 

徐老鹰退出青林渡的鱼行之后,接替他的人,叫张麻子。

张麻子本名张洪文——我写下这三字,顿时想起两个人,一是当年张麻子在南巷的绰号“王洪文”,二是姜文电影《让子弹飞》的主角,麻匪老大张牧之,江湖人称张麻子,这两个张麻子,正有三分相似:领袖气质、行事果决、重信守义。

张麻子是外乡人,大概在1995年前后,搬到南巷,租房恰在我家对面。他有两儿一女,其女彼时虽年幼,却是美人胚子,一双丹凤眼,顾盼神飞。街坊偶尔取笑他:“张麻子,这丫头是你亲生的么,你这模样,只能生出老母猪。”他从不生气,反而纵声长笑,得意非凡,说他这闺女,若生在古代,起码可以当贵妃!

其实张麻子并不丑陋,只是太黑了,用彼时我们最爱听的单田芳老师的话讲,“面如锅底,黑中透亮”,那两只牛眼瞪起来,直如丧门神。令人好奇的是,他这么黑,怎么会有麻子呢。张麻子酒喝多了,便给我们解惑,说他脸上的麻子,不是黑麻子,而是白麻子,算命先生刘瞎子说过,这是富贵之相。我们乐不可支,遂大胆走近他的酒桌,去数他脸上到底有多少白麻子。

除了白麻子,张麻子身上还有一大特色,其左手小指,仅余半截。原来他早年嗜赌,不仅负债累累,还面临家破之虞。在拖儿带女准备回娘家的妻子面前,他立誓戒赌,为表决心,用菜刀斩下了半截手指。他对我们说,现在一见麻将牌九,早已结疤的小指还会隐隐作痛。

能自断手指、成功戒赌的人,绝非凡夫俗子可比。我从未见过张麻子下水捕鱼,然而他在鱼行,却是摊位最好、生意最火的鱼贩子。他买鱼卖鱼,从不缺斤短两,处事公道之外,更兼为人热忱,不像徐老鹰那么傲慢不逊。所以在徐老鹰因家事隐退之后,他便被公推为鱼行的老大。

然而张麻子虽有富贵之相,却无富贵之命。徐老鹰当了二十年老大,鱼行太平无事;他只当了半年,便碰上城管部门整顿市容,鱼行首当其冲。协议不成,竟而大打出手,这在一向尚武的吾县,当时只道是寻常。张麻子用秤杆戳伤了一位执法人员的眼睛,再加上他是领头羊,遂被处以扰乱公共秩序,拘留十天。

十天后,张麻子走出拘留所,迎面扑来了三大噩耗:曾经繁华的鱼行被夷为平地;他打伤的那位城管,因病情恶化,转到上海手术,需要他支付巨额费用;生具贵妃相的女儿,因家中忙乱,无人看顾,在十字街口被车轧死,肇事车辆逃逸无踪(街坊说,张麻子得罪了公家人,交通部门并未尽力追查)。

一夜之间,正值壮年的张麻子头发白了大半,覆于黑脸之上,无比残酷。

他像一条被搁浅的鱼,却来不及悲伤,强打精神,一家一家登门借钱,以筹医药费。从我家借了一千,父亲深知他为人,未打欠条。

不久,张麻子一家忽然消失,据说是深夜迁徙,谁也不知去向。借钱给他的债主纷纷怒骂,就连一向老实的父亲,都痛恨自己看错了人。

2001年临近除夕的一天,父亲早起开门,看见张麻子的长子站在漫天冰雪之中,一身风尘,赶忙请他进屋,他不肯,拿出一千元,说替他父亲还债;一条烟,孝敬我奶奶,权作利息。一问才知,原来他一家夜奔,都去了上海打工,张麻子夫妇捡垃圾,两个儿子在工厂搬运,前不久,张麻子重蹈爱女的命运,遭遇车祸,死前叮嘱儿子,务必将债务偿清,否则九泉之下,永不瞑目。

当天,南巷的街坊都拿回了欠款,那是张麻子的卖命钱。

 

12.小卢

 

年初搬家,整理藏书,从箱底翻出一个暗黄色的笔记本,扉页有诗:终古诗人太无赖,苦求乐土向尘寰。

王国维的《杂感》,小卢的题字。

高中三年,小卢与我被视为双子星,有时加上肖辉,并称三驾马车。我俩的文章谁好,是吾校的一大议题。现在来看,无论文采还是见识,我都不如小卢。当年尚可一比,则因彼时的文风,喜夸饰,慕华丽,这恰恰是我的擅长,小卢的文章,袭自朱自清,平淡而深挚,反刍再三,才能品出其妙处。至于见识,我尖锐,他通透,究竟是他高明,不过我更能迎合少年意气。

月考过后,小卢和我的作文常被作为标本,张贴于教学楼前的宣传栏。我路过那里,从来不敢抬头。我的字如蟹行蛇舞,张牙舞爪,飞扬跋扈,小卢的字则与他的人一样清秀,这不由我不羞惭。小卢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康有为的字不好,叫‘吾腕有鬼’,哪天我帮你驱鬼……”

驱鬼是小卢的家传绝学。他的父亲,主业是兽医,副业是神汉。吾县穷乡僻壤,风习保守,神汉一职,大有可为。南巷的王二爷,大抵是吾县最资深的神汉,他跳大神,与徐老鹰捕鱼,最为我们这帮孩子喜闻乐见。卢父如何除妖降魔,我无缘见识,不过他平时言行,惯于装神弄鬼。大一那年暑假,我去小卢家,临走之际,卢父郑重交给我一个信封,说里面是他对未来中国运程的预测,让我转呈西政的教授。我接过,瞥了小卢一眼,他脸色苍白。

小卢母亲早逝,父亲辛苦拉扯他们兄妹成人,是他的屏障,同时构成了他的重负。他最亲近的人,是同村的白冰。

对小卢而言,与他青梅竹马的白冰至少扮演了三种角色:恋人、姐姐、母亲。白冰高我们两届,早早考进了安徽师范大学。我在小卢那里见过她的照片,若无那一双眼睛,只是一个平常女子。她的眼,如刘鹗《老残游记》写王小玉:“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因为白冰,小卢高考报志愿,只填了安师大历史系,以示决绝。班主任觉得可惜,令我劝他改报安徽大学法学院,一来以他估的分数,完全可以冲一下;二来他的性情,本有悲观厌世的成分,读史只怕更虚无,不如学法律,入世修行,匡扶正义;三来合肥(安大所在地)距芜湖(安师大所在地)并不远,不至阻隔他和白冰的恋情。他不从。二人争执半天,几近翻脸,最后不欢而散。

数日后,小卢托肖辉送来了一个淡黄色的笔记本。

我和小卢就此疏远了。到底有几分是志道不合,几分是我的嫉妒,导致了那次激烈的爆发呢,我不敢去想。尽管大学期间,我们依然通信,偶尔我还会梦见他,不过他的境况,更多来自肖辉的转告。

2004年夏天,临近毕业,我在山城的酷暑之中接到肖辉的电话,说小卢失踪了,他回乡实习,再未返校,卢父找遍吾县,不见其人。此前,他与正读硕士的白冰恋情破裂。

小卢去了哪里呢?肖辉问过其室友,他们说,八成去当和尚了。从大三开始,小卢便埋首佛经,不问历史与世事,一天说话不过十句,夜深人静,却会听见他低声诵经,月光照在他孤寂的乱发之上,有如鬼魂。后来他将《史记》、《世说新语》等统统送了人,这些书,他曾视若珍宝。

电话这头,我默然,手心冰凉。

我想起他钞在笔记本上的诗,然而尘寰之上,何来乐土?

2009年春天,我下班回家,路过月湖,忽见前面一个和尚,背影酷似小卢,遂紧追不舍。和尚脚程极快,我追了两分钟才赶上他,侧身一看,不是小卢。

 

13.肖辉

 

我写完小卢,忧愤难解,给肖辉电话。他嗓门似火烧:“我在卖票!晚上打给你!……美女,你到哪?”

我想起肖辉当年看我们班第一美女徐小凤的眼神,近乎痴呆,不禁莞尔。

三驾马车,论才华,论学识,都是肖辉垫底。不过他写作文,有一绝招,即善于在结尾高呼“吾曹不出,如苍生何”、“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虽是英雄欺人之语,却壮志凌云,豪情万丈,最能蛊惑人心;更兼他一手酷肖庞中华的楷书,使得他的作文,永远都是高分,我和小卢望尘莫及。

三十年来,我从未见过像肖辉这般志大才疏的人物。他竞选班长,上台演讲,开口便震撼全场:“我的偶像是周恩来,我的理想是当国务院总理,当班长,是我实现理想的第一步……”我和小卢等答应帮他捧场,于是拼命鼓掌叫好。全班投票,他真当上了班长。

新官上任,他烧的第一把火,是利用职权,把自己的座位换到徐小凤身后,此后数日,他的视线一直局限于徐小凤俏丽的背影,口中念念有词,如同梦呓。徐小凤不胜其烦,转身甩他一脸墨水,然后找班主任告状。结果肖辉的班长生涯,不足一周,大抵是吾校史上最短命一任。

丢了乌纱帽,肖辉依旧张扬,只要有表现的机会,他便屡出惊人之语。记得高考结束,毕业晚会,肖辉第一个出场,朗诵《哈姆雷特》的经典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吟罢,他满眼泪光,情不能已。可惜徐小凤不在台下。

肖辉偏科严重,高考连专科都上不了,只能去西安读民办大学,从此,三驾马车天各一方。他是写信最勤的一个,满纸少年壮志不言愁,动辄“英雄不问出处”、“不降其志,不辱其身”。这煮熟的鸭子,我暗笑。

小卢出走,我们长谈了一次。一向乐观的他,深感人世茫茫。他说自己思索生死,终难明断。我说我的态度只有四个字:不忧不怖。在他的叹息声中,电话断了。

2007年,我在家写作,接到他的电话,说在天津开了一家文化公司,副总的职位给我留好了。我婉拒,问他:怎么改变志向,做起生意了?他感慨万千,结论是:钱最重要。

此后他几经沉浮,最潦倒的时候,竟为节省两元公交车票而步行十里路。2009年我结婚,他打电话来祝贺,最后失声痛哭。我再次苦劝他回乡发展,他终于从了。

去年清明,我回家给奶奶扫墓。与他痛饮至深夜,他已经是两条中巴线路的老板,肥头大耳,体态丰盈,更胜当年。同班的何启学过相术,曾给肖辉看相,说他是福相,命中主富贵,只是得安分守己,不逾常矩。他狂笑:什么是命?我就是命!

现在,他信命,信佛,信上帝,但凡鬼神,他都信。

不知何故说起了徐小凤,他们还有往来。我背了两句他当年写给徐小凤的情诗:你是流水,桃花的眼泪……他哑然失笑,从iphone4里翻出儿子的照片,真像他,面带猪相,心中嘹亮。

 

14.何启

 

何启读完初中,休学一年,跟晴波桥下的刘瞎子学算命。最后被师傅赶出家门,说他偷东西。何启解释道:随他那一年,从未吃过饱饭,半夜偷他两块鸡蛋糕,丢人么?

何启小身板,大脑袋,貌不惊人,却满身匪气。我们班与三班篮球比赛,越打火气越大,眼看就要干架,坐在场边看球的何启突然抽出屁股底下的砖头,冲到三班的观众席前,连声怪叫:“哪个过来!哪个过来!”对方吓傻了,我们看傻了。这场仗,竟未打成。何启虽受学校警告,却自此被我们奉作英雄。

何启的匪气,可谓家学渊源。他爷爷曾是纵横皖北的土匪头子,1949年后被枪毙;文革期间,其父参与武斗,一条铁棍打遍西关外,令对手闻风丧胆。何启最爱讲他爷爷的轶事,有一句话,我至今记得,不知出自何爷之口,还是何启的归纳:“庙堂可以无法度,江湖不可无规矩。”庙堂若无法度,尚可依赖江湖规矩来救济;江湖若无规矩,那就彻底沦为乱世了。何谓江湖规矩呢:土匪打劫,礼敬老少;土匪糟蹋了黄花闺女,不能留活口……后一规矩,何爷的一个兄弟坏过,结果此女逃过了土匪的刀剑,却逃不了乡村的礼法,世俗的口水之下,被迫自缢身亡,闻听此事,何爷大怒,亲手打断了这位兄弟的一条腿。

说起爷爷的故事,无论壮举还是恶行,何启都神采飞扬,额上的青春痘闪闪发光。他的理想便是成为乱世英雄,退而求其次,继承祖业,当土匪也行,狂饮高歌,笑傲江湖。可惜,“我没那命”,他感慨。

何启只跟了刘瞎子一年,却学来半身本事。刘瞎子是吾县名气最大的算命先生,擅长用周易卜卦,连憨夫子都夸他“深通易理”,不是寻常的江湖骗子可比。他择徒甚严,若非何启的父亲在文革时期保过他的命,他未必会收何启为徒。不过何启记性奇佳,六十四卦倒背如流,刘瞎子倒不讨厌他。

何启说,他被逐出师门,刘瞎子送了他一首诗,告诫他要守本分。何启骂道:我他妈守本分,还会跟你学算命?

何启从刘瞎子那里学来的本事,无处施展,只好用在我们这些同学身上。他无聊之时,便给我们算卦看相,说小卢骨骼清奇,不过命不够硬;华喜羊眼,不可深交;陈娇旺夫相,比徐小凤适合做老婆,劝肖辉去追她……

他给我算过一卦,卦象我忘了,最后他赠我一言,叫“峣峣者易缺,皦皦者易污”。当时我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出自《后汉书》。刘瞎子算命,好引古文,以示有典。何启学来了,平日说话常带文言,如“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一语,我便是从何启口中听来,后来见一位学者以此为题讲座,我抚掌大笑,心头却念起了晚自习课上满口胡话的何启。

何启人虽聪明,却不好学,成绩自然奇差。高考落榜,无颜——或者说不敢——面见家乡父老,遂与老余等人一道,从宿舍直奔火车站,去广东打工。自此之后,再无音讯,有人说撞见他在深圳推销保险,有人说他在东莞盗窃被抓……我给他留过家里的电话,他从未打来。

何启还有一门绝技,空手开锁。可惜我未尝一见,尽管我们曾同桌两年。

 

15.刘诗人

 

我与肖辉喝酒,说起刘诗人。他拍桌大笑,说我们的老朋友刘诗人,现在是吾县商界名流、餐饮大鳄,最怕人家叫他诗人,那段风流、放荡的诗人生涯,俨然是他前半生最不体面之事。我也大笑,举杯敬他,然后异口同声骂道:狗日的诗人。

我与刘诗人相识,源自肖辉介绍,他们是邻居,都住龙门桥。刘诗人至少高我们一届,说“至少”,因为我不知他在高复班到底读了多少年,更无从判断他的年龄。按理说,他应该二十左右,不过看他茶褐色镜片后面扑朔迷离的眼神,足有三十岁;听他谈女人与性史,若属实的话,则当年过四十。

高二那年,我在《语文报》上读到刘诗人的诗歌,落款是我们学校,向肖辉打听,他果然认识。请他介绍一见,他犹豫了一下,说关于此人,我说三个细节,你听完再考虑要不要见他,第一,刘诗人说话,十句里面有六句假话,三句真假难辨,而且他说假话比说真话的口气还硬;第二,他上高中之前就不是处男了;第三,他喜欢胸大的女孩子。

这样的奇人,焉能不见?

我与刘诗人第一次见面,坐在操场,长谈四小时,直到满天繁星。我们谈论的主题竟不是诗歌,而是小说,从巴尔扎克、契科夫,到钱钟书、张爱玲。我从他脸上的惊异与兴奋,窥见了自己的神情。肖辉这个介绍人坐在一旁,几乎插不上话,除非我们取笑他。刘诗人说起张爱玲的小说《半生缘》,我说其原本叫《十八春》,可惜没看过。肖辉问《十八春》写什么,刘诗人答:一个男人与十八个女人的情色故事,故名“十八春”。肖辉竟信以为真,嘱咐我若找到此书,务必借他一阅。

与刘诗人交往近两年,他屡屡表达对诗歌及诗人的鄙弃,他说自己写诗的目的,除了出名就是泡妞。他酒量平平,被我和肖辉灌醉后,便开始朗诵伊沙的名作《饿死诗人》:……饿死他们/狗日的诗人/首先饿死我/一个用墨水污染土地的帮凶/一个艺术世界的杂种

他仰望星空,眼角晶莹。

他对诗人有多么鄙弃,对女人就有多么热爱。陪他在操场漫步、“寻找灵感”(女人的身体正是他灵感的源泉)的女朋友,大概三五个月换一个,姹紫嫣红,千姿百态,不过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大胸。

后来我读到一个段子:富豪择偶,给三个应征的女孩每人一万元,一个用来打扮,一个用来购物,一个用来投资,富豪思忖半晌,最后选择胸大的那个。发给肖辉,他回:狗日的诗人!

刘诗人终究还是栽在了女人身上。他抛弃旧爱,另觅新欢,不想旧爱已经怀孕,找他负责,他却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那姑娘倒也是狠角色,直奔校长办公室。这么一来,刘诗人被开除。他前脚离开校园,后脚就去了合肥。

我考上大学,刘诗人特地从合肥回来,在南园摆酒。一如既往,他最先醉倒,我们勾肩搭背一起上厕所,他抬头看了看惨白的月亮,低头看了看奔腾的尿液,吟道:急急流年,滔滔逝水……手一抖,拖鞋湿了。

刘诗人名大鹏,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字:云飞。他的餐饮连锁店,皆以其字命名。

 

16.刘大龙

 

那晚的月光与十二年前一样惨白,接到肖辉的电话,刘诗人匆匆赶来。他发福了,脊背却有些佝偻,眼神沉郁,容颜憔悴,从精神状态上看,完全步入中年。我们拥抱,举杯,他摇摇头:“胃穿孔,戒酒了。”

我和肖辉继续喝酒,听他说这些年的阅历。在合肥读了三年商学院,他回来做生意,开工厂,做经销商,卖衣服,卖白酒,都亏了。在一位高人的指点之下,2007年,他开快餐店,一炮而红,盆满钵满,如今已经有六家加盟店,正准备向市区进军。

肖辉问这位高人是谁。

“刘大龙,与我同宗、平辈,我叫他堂兄。”

这名字十分耳熟,我问:“南巷的刘大龙么?他家原来开铁匠铺。”

果然是他。

刘大龙长我十岁,头大如斗,身材粗壮,大概可以用得上那句“身高五尺,腰围也是五尺”的谐语。他一度是南巷的反面典型,街坊教训孩子:“再不好好学习,长大了就像刘大龙!”刘大龙以笨、懒、嗜睡著称,光天化日,常犯迷糊,帮父亲打铁,烧坏了裤子;帮母亲卖馍,超过二十个,便要数错。

周易有一卦,叫“君子豹变,小人革面”,其实豹变与革面,剥去道德色彩,当是同一意思。何启说,能豹变的人,都非凡人,必有大成。

二十岁那年,刘大龙豹变。“一梦五经通”,他的铁匠父亲说,大龙在梦中得到了仙人点化,授予天书一卷,甘露入心,醍醐灌顶。这自然是白话,不过,刘大龙的开窍之速,仿佛发生在一夜之间。

后来我问精通佛法的一斗,怎么解释刘大龙式的脱胎换骨。一斗淡淡一笑:像刘大龙,是有慧根的人,一夜开悟,正合佛理,一叶障目,拿掉那一叶,便可见天地,灵山会上,世尊拈花而迦叶微笑,为什么众皆默然,不解其意,独有迦叶破颜微笑,不着一言,妙悟于心,因为他有慧根,你们没有慧根,所以会视刘大龙为怪物。

自此刘大龙一飞冲天,他去一家技术学校做勤务,三年后当上了办公室主任,十年后当上了校长。更神奇的是,这家技校本来已经奄奄一息,正是在刘大龙任上,起死回生,其烹饪、纺织专业的毕业生,十分抢手,刘诗人的快餐店,厨师有一半来自该校。

刘大龙的为人处世,最为人们津津乐道。据说他记得所有县领导的生日,日子一到,他必会送上鲜花和蛋糕。有些局长、行长迎亲嫁女,他往往不请自到,举起酒杯,挨桌敬酒,谈笑风生,神态自然,不知内情的客人以为他本是座上宾。正凭此手段,他结交权贵,顺利批地、贷款,技校扩张近三倍。单是那块地皮,便价值连城。

刘诗人曾夜宿刘大龙家,偶然翻到他的日记本,但凡与他打过交道的官员,其生辰、家世、喜好、优点、缺点,皆一一记载。刘诗人说,看到一半,竟不寒而栗,一向自负的他,从此对刘大龙五体投地,言听计从。他知道,追随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吃亏。

刘诗人的快餐店,刘大龙有股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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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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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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