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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何必分东西?

 

 

雷颐先生说过一段往事。他问一些学生:你赞同中国实行西方式的民主宪政吗?赞同者少。问:你赞同实行民主宪政吗?赞同者渐多。问:你赞同人大向政府官员问责、官员公布财产、新闻自由吗?几乎全部赞同。

这番问答,最值得揣摩之处,在于学生的心理变幻。“西方式的民主宪政”与“民主宪政”,严格来讲,能有多大差异呢,为什么加上“西方”的修饰,有些学生就会反感?民主与宪政的内容,正包含新闻自由、官员财产公示等,为什么抽象的前者不如具体的后者,能迎来更高的赞同率?

这里单说第一个问题。我们都见识过,许多事物,是否标注来自西方,完全会激起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像民主、宪政等政治观念与制度,原是从西方舶来,你说明了出处,一些人会视若洪水猛兽,你不说,他们反而趋之如骛;反之,像食品、汽车、生活方式等,西方的品牌恰恰是促销的噱头,譬如我儿子食用的奶粉,若不明白标示产自美国,我便疑心是国货,是山寨,不敢购买,哪怕因此背上“你不爱国”的骂名——话说回来,我认识的许多爱国者,竟从来不给他们的子女吃国产奶粉,正如他们一面痛骂茅于轼是亲西方、拿美元的汉奸,一面则将子女甚至自身送往西方国家。

“西方”到底是蜜糖,还是砒霜?为什么同一个西方,我们却吃出了两种迥异的味道。这是西方的品质问题呢,还是我们的味觉与心态问题?

我好奇的是,民主与宪政,难道是西方的特产吗,西方之外,它们不曾存在?我怀疑的是,到底有没有“西方民主”、“西方宪政”这些事物,若有,“西方民主”还是不是民主,“西方宪政”还是不是宪政呢?

一位学者呼吁,“将西方民主从普世知识降级为地方理论”。言下之意,作为普世价值的民主,已经为“西方民主”所僭越,我们要将这样的民主打回西方的巢穴。

另一位学者指出,“宪政的关键性制度元素和理念只属于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专政,而不属于社会主义人民民主制度”。言下之意,宪政姓资而不姓社,我们不要。

两大高论,接踵而至,此唱彼和,响彻云霄。若细究,你会发现后脚正踢到了前脚。前者认为,民主是普世的知识,只不过被西方国家霸占了,我们不该“将西式民主作为唯一参考标杆”,应当走自己的路,投身自己的民主政治实践(这个结论我完全赞成);后者则否认了宪政的普世性,直接斥其为“地方理论”。依前者,我们还得讲民主;依后者,我们无须讲宪政。如此,一向并提的民主宪政,岂非要一刀两断?

其实,民主就是民主,宪政就是宪政,它们从不专属于哪一家一姓、哪一党一派、哪一个种族,哪一个阶级;它们有其地域性,然而地方的特色,水土的性质,绝不该作为阻碍它们开满环球的借口,更不该使它们沦为强权的特供,换言之,无论西方民主还是东方民主,都是民主,民主本身并不分东西,因为“东海西海,心理攸同”:地域、民族、文化有差异,人性却无差异。

将民主分出东西,正如将拳、将人分出南北。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有一句经典台词:“拳有南北,国有南北吗?”在叶问看来:“其实天下之大,又何止南北。”与他不比武功比想法的宫羽田,闻听此言,拱手认输:他输在了格局。《坛经》里面,六祖慧能至黄梅见五祖弘忍,有一番答问,五祖曰:“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六祖答:“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由此可见,东西南北这一分,便错过了民主、天下与佛性的真义。

有人会问,既然如此,为什么“西方民主”之说还有一定市场呢,这会不会限制民主的精神,误导民主的普及?一方面,我们承认,民主国家,百花争妍,各有其艳丽与芬芳,如美国的选举人团制度,系其区别于其他民主国家的标签之一,我们由此强调美国民主的特色,原无不可,只是无论怎么强调,选举人团制度的根基还是选举,而非指定和包办,选举,作为民主政治的要义,则不分国界,不分肤色,不分左右。

另一方面,需要指出,有些人强调西方民主,醉翁之意不在民主,而在西方。在他们看来,民主的确是好东西,不过一旦隶属西方,便与霸权挂钩,“好”不免大打折扣;同时,用地方性来解构“东海西海,心理攸同”所追求的普世性,恰可为国情论撑开驰骋的空间。如你所见,几乎所有的普世价值,只要沾染我们的国情,冠以“中国式”的字样,必将面目全非,歧义横生。如果说西方民主不可移植,那么我们自己培育的“中国式民主”到底是什么玩意呢,还剩下几分民主的气息?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民主是泰山,那么这一叶,便是“西方”和“中国式”。倘不早早抛开这一叶,我们终将沦为备受嘲笑的中国人——有一个笑话说,外国人走在桥上,看见一位中国人正匍匐于河流当中,他问:“你在干什么?”中国人答:“摸石头!”外国人问:“摸石头干什么?”答:“过河。”外国人纳闷道:“这不是有桥么,为什么不走?”中国人答:“这不符合我们的国情!”

我对“西方民主”这般面容暧昧、语焉不详的概念,一直心怀警惕,拒绝使用。1933年12月13日,胡适先生复信孙长元,说孙氏的文章有一个大毛病,即喜欢使用不曾加以分析的抽象名词,如“封建势力”、“国际帝国主义”、“民族资本”等——“西方民主”正属此列。胡适在信中说:“我们有一个妄想,就是要提倡一点清楚的思想。我们总觉得,名词只是思想上的一种工具,用名词稍不小心,就会让名词代理了思想。”——这一声警钟,足以长鸣至今。

 

2013年5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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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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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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