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敏感者》,王人博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1月第一版
我与王人博先生结缘,不是源自他的书,而是源自他的课。2002年春天,他在西南政法大学开讲《西方人权史》,听者如云,屡易场地,最后动用了学校最大的教室,晚上的课程,中午便得去占座,否则只能坐在后排,或者苦站两小时。这门课的内容,如今大抵忘却了,只记得先生的授讲,并非以人权为主题,而侧重于自由主义与宪政思想的普及。有时一堂课,竟不讲学术,反倒纵谈时事,横议江湖,说到愤激之处,头颅一昂,迸出一句“他妈的”。这无论在何时何地的课堂,都会被视为离经叛道。然而王人博之为王人博,恰恰在于他异于流俗:万马齐喑的年代,他敢于发出不合时宜的“恶声”;待到万马奔腾,口号喧天,他却退回清寂的边缘,冷眼红尘,傲视天下,偶尔枭鸣一声,依旧不合时宜。
课后,我便找他的书来读,这一读就是十年,翻检书架,迄今共得八本之多——有人读到这里,也许会暗笑:一个学者,治学三十载,才写了八本书,怎么算多?这一问,适用于大多法学家,却不适用于王人博。他的写作风格全然迥异于授课。其开讲,激情飞扬,举重若轻,如行云流水,明珠走盘。其下笔,一如其思想,审慎而简约,不蔓不枝,质朴无华。他原是一个感情十分丰富的人,落笔之际却朴拙而压抑,哪怕写他最亲近的祖母,写梦靥一般纠缠他的乡愁,笔墨平淡至极,如晚秋风中的炊烟。这样的写作方式,与对写作的敬畏甚至恐惧(如他所言“书写会温暖手心,也会伤生”),焉能多产?
这八本书中,六本系学术著作。其中《法治论》、《宪政文化与近代中国》、《宪政的中国之道》等皆名动一时,我倒更偏爱他与门下弟子合著的《中国近代宪政史上的关键词》。在我看来,此书呈现了王人博对中国宪政理论建构的最大贡献:以宪政主义为基点,结合考据学的方法与思想史的视野,清理并重审“宪法”“民主”“民权”“议院”等宪政术语在近代中国的生成、传播与流变。这些概念,从舶来中土或重生于中土,到挂在今人唇边,其间曲折展开,正构成了中国宪政史的真切镜像。质言之,这种研究,实在是笨功夫,好谈宏大理论的学者一般不愿为,抑或不能为,由此决定了王人博的宪政著作,不大可能成为中国宪政学界的主流;他的声名,只能局限于专业,而不及蔡定剑、张千帆等响彻中国。
相比同侪的“有所为”,王人博偏于“有所不为”。除了质直浑厚的学术功底,依他的见识与文笔,以及对时势的敏感把握,若走公共知识分子路线,简直如臂使指,探囊取物。谓予不信,这本《孤独的敏感者》便是最有力的证据。
此书谈绘画,谈音乐,谈电影,谈摄影,谈鲁迅,谈庄子,谈手艺,谈乡愁,却极少谈及他的本行:法律与宪政。整本书只有两篇写宪政,一是千字短章,一是以媒体的访谈稿代跋。若不加介绍,有些读者也许不会相信作者是一位法学教授、宪政学者。
书名《孤独的敏感者》,来自对朝戈油画《敏感者》的观感。作者看画,犹如庄生梦蝴蝶,画里画外,是耶非耶,敏感者与作者合为一体。“《敏感者》传达出了画家渴望对外在世界‘参与’的热情,但真的要面对这世界时,他又是那样的生拙和乏力。所以,他走回了他的内心世界。‘内省’不是与外部隔绝,而是认知的改变:由外在的打量、触摸、嗅探改为心灵的咀嚼。”——这段话可视为这本书的精神纲领。此书虽写外物,却是一本内省之书。一个热爱鲁迅、庄子的人,内心远远重于外界。
对内,作者以“敏感者”自况:“他们欢迎现代的理性与文明,却又遭受着人的善性丧失、伦德沉陷的痛苦”,“他们试图放弃对自己外在境遇的思考,把心灵投放到梦幻与虚无,却又舍不得这诱人的红尘;他们既是这世界的支持者,又是这精神世界的无援者”。对外,作者则以“闲逛者”(或者说漫游者、游荡者)自况,这是一种生活态度,是“内心尊贵者保持尊贵的一种仪式”。闲逛者与黑夜、孤独为邻,疏离于专业、规则、现实与破碎的世界,试图追逐“观察者的警觉”。“闲逛者不提供娱乐,也不提供教诲,更不想用自我的剖白来换取冰冷的金钱。他呈现的只是漫游的快乐和收藏的热情。”
敏感者与闲逛者这一体两面,可归结于作者的立身之道,第一是独立;第二是乐趣,借用书中的说法,就是“好玩”,竹内好说“鲁迅是一个强烈的生活者”,此言同样适用于王人博。在这本书里,他观影赏乐,谈艺喝酒,说梦话旧,一个法学家的人间情怀跃然纸上——他的学问何尝不是人间烟火呢,他把宪政炼成了“文化的乡愁”。
再说独立,这是王人博立身和治学的根本。他孤标傲世,不热衷,不盲从,不左不右,不属任何派系,甚至极其厌恶在中国政法学界风起云涌的派系之争。他逛书店,看到韩毓海《五百年来谁著史》而未购,“观点对错我不在乎,但我反感那种自以为是的嚣张,这‘派’那‘派’的派头让人不悦”。
不愿从属于任一政治思潮与派系,只是外在的独立;对自己的专业,自己所伫立的位置,自己所惯用的话语,不断审查与追索,拷问与质疑,以决绝的内省,促成了内在的独立。精通宪政的王人博,从不认为自己真理在握,正义化身。他自称“到宪政的路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不去宪政的路”。他更善于自嘲:“今天天真冷,好不容易打上车。一上车,京哥就唠叨不停。问我是哪个单位的,干什么的。我如实作答,并告诉是教法律的。又问,教什么法律?答,教的是一门最不值钱的法律。京哥回答说,噢,是教宪法的吧?!”
为什么要强调王人博的精神姿态呢?在我看来,这是打开《孤独的敏感者》最关键的一把钥匙。威廉·詹姆斯说:“人的难题不在于他想采取何种行动,而在于他想成为何种人。”当你明确了王人博是何种人,或者欲成为何种人,便能理会他的书写与思想;更进一步,则可理会他为什么要这样思想。
敏感者与闲逛者是他的自命,若由我来定义,他当是一个旁观者,只是这种旁观,不同于麻木不仁的看客,他虽冷眼,心中却热血激荡,豪情万丈,所以我愿意在“旁观者”之前加上“入戏”的说明。“入戏的旁观者”,这是雷蒙·阿隆一本自传性质的对话录的书名,亦是他平生的定位。阿隆与他的同胞萨特、加缪的最大区别,端在于他冷静的旁观,而非热烈的参与。“宁跟萨特错,不跟阿隆对”的流言,折射了阿隆的孤独与旁观者所必须承受的累累骂名。然而,站在二十一世纪的开端反观二十世纪的进程,可知阿隆的智慧与伟大,当那一代最杰出的头脑死于疯狂,惟有阿隆,在守护理性与良知的底线,孑然而坚忍。倘放宽历史的视界,不妨说,阿隆并未缺席于那个风云突变的年代,他以旁观的姿势参与了真理与正义的建构。这就像程燎原说王人博:“……如果他是以学院派的风骨来观察社会,他的旁观却是为了参与。”
除了学者的身份,王人博的旁观,还取决于其思想资源。他热爱鲁迅,不仅爱其所爱,而且痛其所痛。但是他终究不能如鲁迅一样以笔为枪去战斗,此世更无战斗的环境,他只能退守旁观的立场。悲剧在于,他继承了鲁迅的绝望,更继承了“梦醒之后无路可走”的无力感。相比战斗者,旁观者往往更加无力而幻灭。譬如他苦苦追寻中国的宪政和法治——这时他便“入戏”了——正如杨丽娟苦追刘德华(程燎原语),结局必不可得。当杨丽娟的父亲为这场悲剧献祭了生命,刘德华写日记道:“你不会懂得我伤悲。”那么,杨丽娟们的伤悲,中国宪政人的伤悲,几人懂得?
懂得,便可慈悲。不懂,则愈发惶惑。《南方人物周刊》采访王人博,题为“一个宪政主义者的困惑”,收入此书,却改作“一个宪政主义者的当代史”——“当代史”的底色即困惑。从这个意义上讲,《孤独的敏感者》不仅是内省之书,还是困惑之书。其困惑正来自真诚而痛苦的内省。那种飘忽的惶惑感,溢出了宪政主义的边界,而指向一个旁观者如何在虚无的世界安身立命。
我读《孤独的敏感者》,另有一重感悟。惟有此书,而非《宪政文化与近代中国》、《宪政的中国之道》等,助我还原了2002年春天在西政的讲台之上慷慨激昂的王人博的影像。当我打开这本书,仿佛坐在那间辽阔的教室,虔心聆听那个清瘦、锐利、睥睨天下的先生的布道,他正谆谆告诫台下的学生:欲求解放,必须自主;欲求自由,必须独立。我忆起了周围的眼神,有些惘然,有些惊异,有些幸福——这是我私藏的幸福。
延伸阅读:
《法治论》,王人博、程燎原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8年7月第二版
《宪政文化与近代中国》,王人博著,法律出版社1997年10月第一版
《宪政的中国之道》,王人博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第一版
《中国近代宪政史上的关键词》,王人博等著,法律出版社2009年8月第一版
2013年1月14日
删节版见《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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