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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札:作文之道
  
  
  S兄:
  
  上回说读书之道,其实读书如修行,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有人道在神龛,有人道在蝼蚁,有人道在屎溺,各行其道,原无定理。写作则不同。尽管古有明训,文无定法,文成而法立,我却始终有些不以为然。文章与学问,都有一定的门径、规则与章法。“文无定法”一说更适用于天才,然而古往今来,天才有几,像我这般庸人,只能炼字、推敲、苦吟,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我对文章的看法,素来是见识第一,逻辑第二,文字只落得第三。当年我痴迷于文字之道,尝闻长者当头棒喝:政法才是经世致用之大途,文辞仅为小道;逻辑结构才是学问之骨骼,章句感言何足道哉。所以,要写好文章,更需锤炼见识与逻辑,不过这二者在作文之道以外,姑且存而不论,这里单说文章之末节。
  写文章,第一是章法。一说章法,你可能不由想起八股。窃以为八股文并非一无是处,今人对八股的评价,过分妖魔化,把它当作替罪羊,在它头上加载了它所不能承受的重荷,譬如政治的奴化、传统知识人思维的僵化,岂能全盘诿过于八股呢。八股者也,顾名思义,文分八股,即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正如高中语文老师教我们写作文要讲究凤头、猪肚、豹尾,这里的起承转合,循次渐进,便是章法。八股可谓成也章法,败也章法。要言之,章法活,八股死。
  我常常说,高手作文,落笔之前,心中已经勾勒了一个清明的轮廓;写第一段之际,中间怎么论证,最后一段怎么写,同样胸有成竹——章法的背后,则是格局,是逻辑训练。有些人写文章,事先无规划,但凭一口气,气之所至,文意随之,奔放开来,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这样的文章,也许写来痛快,不过读来太累。读者跟不上你这口气,便读不出文章的好。以气驭文与以理驭文,完全是两重境界。打个比方,前者练好了,是六脉神剑,后者练好了,是降龙十八掌。
  章法之外,再说文字。兹从苏东坡的一封信谈起:
  “二郎侄:得书,知安。并议论可喜,书字亦进,文字亦若无难处。止有一处与汝说。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汝只见爷伯而今平淡,一向只学此样,何不取旧日应举时之文字看,高下抑扬,如龙蛇捉不住,当且学此,只书字亦然,善思吾言。”(《与二郎侄》)
  东坡之言,自是至理,不过立意太高,并不适用常人。试问,“气象峥嵘,采色绚烂”八字,你能否做到?“龙蛇捉不住”五字,你能否做到?这近乎是对天才的要求。在此可立一个标尺,以我身边的师友为例,请读柯平《阴阳脸》,读后自问,若才情到了这一步,那么不妨去峥嵘,去绚烂,去笔走龙蛇;反之,才情不足,一味放纵,笔下妄走龙蛇,纸上却是蚯蚓。
  在我看来,文字还是应该尚自然,尚精简。自然,不是不要修饰,而是不要过度修饰。秋水文章不染尘。作文要敢于追求一种平,一种深蕴,一种枯涩。如陈布雷云:“为文之法,要在深入平出,惟其深入,才能义旨渊微,不同寻常;惟其平出,才能笔致轩豁,使人人能解。”相应的道理,止庵所言更透彻:“文章不怕写得平,但怕意思平耳。意思不平,反以平淡之笔出之,此之谓相反相成。……勿渲染,勿夸饰,少少许胜多多许。甚至不必担心‘抹杀自己’。”
  所谓平,甚至不是有一说一,还可以更退一步,十分话,只说七分,或者用七分的气力说出(所以,写文章切忌多使感叹号,感叹号用于加重语气,把十分话说成了十二分)。那三分,并未舍去,而是化入七分之中,如此,就有了蕴藉、含蓄,可咀嚼再三。
  与此相对,是七分话,说十分,或说二十分,其代表,如胡兰成,他说张爱玲的脸大,“像平原缅邈,山河浩荡”,这措辞,实在奢侈,好比花一万元买一碗兰州拉面。当然,以胡兰成的才情,确有资格笔下走龙蛇。
  既然说到张爱玲,再以她的文字为例。你应该听过她的名句:“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她写在房门外悄悄偷看胡兰成:“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瑯,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前一句恰到好处,后一句就过了,以大写小,实在是英雄欺人。
  十分话说七分,少少许胜多多许,已经有了些精简的意思。那么,如何精简?徐梵澄先生所教的法子是:写白话要如同写文言,这样就精炼得多(其后还有半句,可惜我们平时用不上:写文言要如同写白话,这样就平易得多)。废名的作文之法,亦复如是:“我写小说同唐人写绝句一样,绝句二十个字,或二十八个字,成功一首诗。我的一篇小说,篇幅当然长得多,实是用写绝句的方法写的,不肯浪费语言。”——依此理,当多读古文,不仅能锻炼语感,还能磨砺句法。
  这主要针对炼字。就文章的整体而论,精简同样是第一义。写文章不仅要学会做加法,更要学会做减法。何炳棣少时,其父授作文之道,六字而已:文章贵能割爱。精简的方法,可参考范福潮的“三分法”,这是他的家传绝学:“初学作文,篇幅惟恐不长,草稿写成,先把繁芜之处删去三分之一,以示儆戒;谋篇布局,斟酌人物、情节、细节,又去三分之一,以图简约;修辞炼句,推敲文字,再去三分之一,以臻完美。如此磨砺10年,或有所得。”
  此外再说两点心得。其一是老生常谈,文章不仅要学会放,还要学会收,相比之下,后者更难,从梁启超到胡兰成,皆毁在一个“收”字上。“收”之诀窍,端在逻辑。你可以尝试,动笔之前,先把文章的脉络,尤其怎么开头,怎么结尾,默想清晰。养成此习,有百益而无一害。其二,文章不必太巧、太滑——我写时文,常患此病。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这是作文的第一等境界。行文不妨坚硬、粗粝,倘能加入一些血气,那就更好了。
  这封信钞了许多他人之言,盖我在学习写作的途中,尝受惠于此,钞给你看,同时自励,不忘感恩。文无第一,文章是人家的好,谦卑与敬畏的心态,是作文之道的根本。文章放荡与否,且不管它;立身先须谨重,正是至理。从文十五年,我一直难忘高中语文老师H先生的词:“方正做人勤笔墨,切莫为官。”将“方正做人”置于“勤笔墨”之前,并不仅仅是为了合乎韵律。
  ……
  
  2012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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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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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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