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守道
贺麟是徐梵澄的挚友,再加上冯至,作为留学生的他们相识于德国,终身莫逆。所以在扬之水的日记当中,徐梵澄常常向她谈及贺麟。梵澄先生对贺氏有一个意味深长的评语,叫“风云守道”,有风云之气,但仍守道;他自己只是守道而已。“守道”不难理解,他们都是知识人与哲人,道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风云”何解呢,可观这段对话:
徐:贺麟是有风云之气的。
扬:那么先生也是有的了?
徐:我可没有,我只有浩然之气。
扬:那鲁迅先生有。
徐:对,那是大大的风云之气。
——拉上了鲁迅,“风云”就不单是经世与事功,而接近于“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圣王气象。
徐梵澄还对比贺麟与自身:贺不甘寂寞,而我,甘于寂寞。这正是风云之气与浩然之气的差异。
1992年,贺麟逝后,扬之水访徐梵澄,请他写一篇纪念文章。他沉吟半晌,摇头拒绝,说有一事对不起贺麟。据其回忆,1940年,贺麟与蒋介石结缘,他是推手之一。本来蒋复璁先找他,欲引荐给陈布雷,他坚辞,说你可以去找贺麟。后来贺麟被蒋介石接见,并拿到资金,成立了中国哲学会西洋哲学名著编译委员会。
徐梵澄实在不必为此耿耿,假如贺麟像他一样,淡泊而有浩然之气,权力者的召唤则不足让他心动;反之,像贺麟这样不甘寂寞而有风云之气,即令不由徐梵澄推荐,他登龙门,却是迟早之事。
这些文字,本是三年前读《梵澄先生》的感想,今日翻出来,正缘于贺麟的一本书。此书初版即大名鼎鼎的《当代中国哲学》(1945年),后经删削,新版更名为《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1989年)。这次收入贺麟全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6月第一版),编者有心,将两版的重要差异一一标出,放进脚注与附录。由此对比,正可窥见贺麟在1949年前后的思想变迁。
相比旧版,新版最大的改动,是删去了论蒋介石“力行哲学”,增补了关于辩证唯物论和毛泽东《实践论》的论述。1945年贺麟写此书之时,所秉持的立场是陆王心学,属于唯心论一脉,唯物论与实践论自然难入他的法眼。然而,一本论当代哲学的书,论康有为、章太炎、欧阳竟无、梁漱溟、熊十力等哲人与学者的书,将孙中山、蒋介石纳入其中,对《孙文学说》、“力行哲学”的赞美简直无所不用其极,则不免令人玩味贺麟的居心。
后人极力为贺麟辩解,称他为蒋介石召见,借调到中央政治学校讲学半年,虽得“御用学者”的恶谥,却未丧失学者的本分;并引书信为据,证实他对缺乏民主精神的国共两党均有批评。我愿意接受这一事实,然而我们同样不能否认《当代中国哲学》所呈现的更冰冷的事实:将孙中山尤其是蒋介石纳入一本论时代哲学的书中,实有政治谄媚之嫌。推想时人读“知难行易说与力行哲学”一节,其心思大抵如我们在大学上政治课。
这是否能用“风云守道”来解释呢?所谓风云之气,“云从龙”正是其中一义。问题在于,若一味追逐风云,还如何守道?
这新版,除了删蒋介石,贺麟还删去了旧版对马克思的不敬之词,譬如说马克思只是应用现成的方法,没有创新发明,在哲学史上的地位,便远逊于黑格尔。“若把辩证法看成一把刀,那么黑格尔用之剖解脏腑,马克思用之割治外症……读马克思的著作对于辩证法的学习,并无多大帮助。”这其实是十分精辟的见解,可惜不容于新版,不容于从唯心论转向唯物论、八十岁申请入党的贺麟。
贺麟有言:“越是你最心爱的,便越是让你伤心。”我读《五十年来的中国哲学》,读到删削之处,寒光凛然,便想起这句话。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最后钞一段徐梵澄论冯友兰。在梵澄先生看来,冯友兰一贯阿世,先为蒋介石捧场,后为“四人帮”捧场。后来写《三松堂自序》诚恳检讨。“那更不必,要就不做,做了,又何必去检讨?总是不甘寂寞罢了。”——钞在这里,似乎不是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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