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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的限度(四月初的旧文)
  
  
  清明节我回故乡扫墓,遇见一位在中学当政治教师的高中同学。酒过三巡,忆少年游,有泪如倾;说起工作,他精神一振,说他去年接了一个如烫手山芋的落后班级,经其整治,大半年下来,此班无论学风还是学力都大有改善,已经不亚于先进班级,校长正令他这个班主任将治理经验形诸文字,推及全校。问他的良策,答:将全班学生,五五一组,在校期间,相互监督,但凡同组者犯错作恶,一律写入日记本,这日记本,除了该生,只有班主任有审阅之权,故不用担心被所监督的同学打击报复;每月,测评一次,大错扣五到十分,小错扣一到三分,每人都有一个基础分,扣完后,则为负分,负分就得受罚,甚至会牵连父母到校接受训诫等。
  我一面聆听,一面惊诧,听到最后,不觉目瞪口呆。同学不解其意,问我:你常给媒体写文章,善于制造噱头,我这一手,该叫什么名目呢?我不假思索,答:道德档案。话一出口,心中却怅然若失。
  道德档案并非新鲜的说法,前不久却沉渣泛起,似憧憧魔影,笼罩于我的脑神经,一遇刺激,便不由分说冲出了我的口腔。它的光荣复兴,起因于一位政协委员的提案:“我觉得应该给每个公民建立一份道德档案,以此来约束大家,每个人都要‘知耻’。”
  不是说,道德不能建档案,依提案者的思维,这世间一切,大抵都可以档案化管理,其要目之一,就是实名制。购菜刀要实名制,上微博要实名制,买避孕药要实名制,估计过不了多久,夫妻做爱,都得政府审批,做完后,再上报归档。问题在于,道德档案,由谁来建呢,依提案者之言,“给每个公民建立一份道德档案”,从这个“给”字,再结合中国的档案政治,可知你我的道德档案,还得由全能的政府来建。
  如此,悖谬出现了。道德的本质是自律,政府一插手,就成了他律;道德属于私域,政府一涉足,私权就被公权所侵占。最终,那一份道德档案,必将无关道德,而关乎谎言,关乎思想控制,关乎人性的污秽。
  其实,古代中国倒不乏近似于道德档案的事物。建立者自然不是政府,而是民众自身。其一名曰“功过格”,即将善书分列功格、过格两项,并用正负数字标示,待到夜半三省其身之际,对每天的行为进行打分,善行为正,恶行为负,只记其数,不记其事,每月一小计,每年一大计,功过相抵,得出分数,月月之间,年年之间,分数沉浮,可为立德行的参照——我怀疑,我的高中同学的治班之术,灵感即源于此。
  还有一种,是写日记,将每日所思所想,所行所往,一一录下,然后反躬自省。最好玩的是李塨,他恭谨到了什么程度呢,连与妻子做爱一次,都要写入日记。我们经常谈论的是曾国藩,他的日记,简直就是一部道德档案,如:“午正,金竹虔来长谈。平日游言、巧言,一一未改,自新之意安在?”“本日说话太多,吃烟太多,故致困乏,都检点过不出来,自治之疏甚矣!”“今早,名心大动,忽思构一巨篇以震炫举世之耳目,盗贼心术,可丑!”有时他连梦中之事都要进行自我批判:“昨夜梦人得利,甚觉艳羡。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形诸梦寐,何以卑鄙若此,真可谓下流矣!”直至他去世前些天,还在慎独:“余精神散漫已久,凡应了结之件,久不能完;应收拾之件,久不能检,如败叶满山,全无归宿,通籍三十余年,官至极品,而学业一无所成,德行一无可许,老大徒伤,不胜惶悚惭郝!”
  我钞这些,只想说明一点,道德档案最大的要义,以及道德的限度,正在于自律。自省、慎独等,都是传统的美行,今人不该扬弃。然而,一旦打破了自律的界限,道德档案则可能恶化为迫害与杀戮的利器。不论档案的建设权,是在他人手里——这种人,我们称之为道德家,譬如我那位同学——还是在政府手里,其实质并无二致。
  钱锺书先生有一句名言,说“上帝要惩罚人类,有时来一个荒年,有时来一次瘟疫或战争,有时产生一个道德家”,将道德家与荒年、瘟疫、战争并列,可知其危害之烈。钱先生说这话的前提是道德家的自负:“没有道德的人犯罪,自己明白是罪;真有道德的人害了人,他还觉得是道德应有的代价。”我则想说另一点:道德作为武器,用来杀人,有时比铡刀还锋利;杀人而诛心,历来是道德家与阴谋家的惯用伎俩。而且,一旦道德与公权力相结合,便可杀人如麻不闻声,你的精神已经先于你的肉身而死。甚至有些死者,临时之际,还对刽子手千恩万谢,高呼“感谢国家”呢。所以这世间,最可怕的道德家,就是政府。
  回头再说道德档案。今天的国人,谁不背负档案之重呢,这档案,虽不完全是道德档案,却庶几近之。我们这代人所接受的道德教育,更是深得道德档案及其治理术的精髓。譬如从小学开始,“五讲四美三热爱”的考评,与期末成绩单的红字,常令我们精神失禁。有一回我看电视,似是相亲节目,光头主持人问台上花枝招展的美女,“四美”指什么,彼女不加思量,答:美丽。台下哄堂大笑,我却愿意宽容她的错误。我宁可看见一个贪图美丽的空心花瓶,却不愿看见一个被“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苦心雕琢的道德花瓶。那日酒罢,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我的同学听,他一脸木然,不知是不是喝醉了。
  
  供《新快报之意见周刊》,有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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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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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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