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爹政治
“干爹”一词,古已有之,更典雅的说法叫“义父”。你看古典、武侠小说,义父的踪影,几乎无书不在,如董卓之于吕布,刘备之于刘封,欧阳锋之于杨过,谢逊之于张无忌,至于义父对义子的利用,义子对义父的背叛,他们之间的义薄云天等,更是小说所不可或缺的桥段。
只是我们从未想见,今日中国,义父或干爹的风起云涌,会以这样一种暧昧的方式,丑闻的面目——也许这正是喜剧时代的传播特色。干爹背后的权力与利益之争,在古典的密室,早已上演千百遍。可是,当郭美美与周蕊以放肆的喉咙喊出那一声“干爹”,这个多音的词语,霎时被赋予一丝情色的养分,仿佛一部斧声烛影的政治电影,加入了一段毫不相干的激烈床戏。突兀之余,我们恍然发觉,情色幕后所潜伏的政治经济学。
倒不是说,古代中国并无郭美美、周蕊。清乾隆年间,便有一个声名狼藉的干女儿。话说翰林汪某,令其妻曹氏,先拜文华殿大学士、军机大臣于敏中的小妾为母,后拜户部尚书梁国治为父,与吕布一样,成为名副其实的三姓家奴。曹氏初见梁国治,以朝珠一串为敬献之礼。纪晓岚赋诗讥嘲道:“昔年相府拜干娘,今日干爹又姓梁。赫弈门庭新户部,凄凉池馆旧中堂。郎如有意应怜妾,妾岂无颜只为郎。百八牟尼亲手挂,上襟犹带粉花香。”——“牟尼”即清朝官员所佩戴的朝珠,共计一百零八颗。后来有促狭之人,将此诗后半首改为:“郎如有貌何须妾,妾岂无颜只为郎。百八牟尼亲手挂,回朝犹带乳花香。”于是曹氏得名“乳花娘子”。这个绰号,充满了情色想象。
我想起的第二个干女儿,是晚清名臣,曾担任直隶总督的陈夔龙的夫人。读过陈夔龙的回忆录《梦蕉亭杂记》的朋友都知道,此人绝非庸才,徐一士说他“美风仪,能文词”,“以敏干为上官所赏”,“佐理外交,亦有能名”(《一士类稿》);他自称“一不联络新学家;二不敷衍留学生;三不延纳假名士”,可见他的风骨。不过限于灰暗的时局,他还得走裙带路线,其夫人许禧身,拜手握重权的庆亲王奕劻为义父,据说常住庆王府,“累日不去”。冬天,王爷上早朝,寒气刺骨,干女儿便将冰冷的朝珠放在怀里暖热,再挂在干爹胸前。“百八牟尼亲手挂,朝回犹带乳花香”之嘲,再次派上用场。且有御史赵熙,写了两首无比阴刻的讽喻诗:
居然满汉一家人,干儿干女色色新。也当朱陈通嫁娶,本身云贵是乡亲。莺声呖呖呼爹日,豚子依依恋母辰。一种风情谁识得,劝君何必问前因。(按,朱指朱家宝,曾任安徽巡抚,其子朱纶,拜奕劻之子载振为义父)
一堂二代做干爷,喜气重重出一家,照例定应呼格格,请安应不唤爸爸。岐王宅里开新样,江令归来有旧衙,儿自弄璋翁弄瓦,寄生草对寄生花。
干爹与干女儿的暧昧,叫人无法不往情色上想。然而,由清朝这两则轶闻可知,情色终究都是为政治服务。肉身是政治投资的原始股。干女儿用自己的体香与媚笑,换来了夫君的顶戴花翎。相比之下,今日的郭美美们,从干爹那里索取的只是爱马仕、玛莎拉蒂与超级豪宅,作为玩物的她们,与政治的直接关系,其实不大。看来,我们的时代,干女儿的政治内涵,不断弱化,不过这样的干女儿,要纯粹一些,令干爹用起来放心、舒心。
抛开干女儿,单说干爹。为什么从古至今,中国官场一向流行干爹政治呢。当官员显达以后,便会有一些无论血缘还是姓氏都毫无干系的人投奔上门,认其作父,如《水浒传》写高俅新发迹,却有一个“本是叔伯弟兄”的人,硬是打乱辈分,与他做干儿子,此即高衙内是也。另一面,正有一些官员,不愿与臣僚保持从属关系,而希望建立父子关系,这么一来,善于察言观色的干儿子们就趋之若鹜。如魏忠贤门下党徒,有“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儿”、“四十孙”等,从名目上看,有些已经降格到孙子辈矣。“五虎”之首的崔呈秀,曾“夜走魏忠贤所”,“叩头涕泣,乞为养子”。
假如说上级与下级的行政关系,是一种科层制,那么干爹与干儿子的行政关系,则是一种血缘政治,哪怕这种血缘出自无端的虚构。无疑,有些官员认为,这后一种政治体系更加牢固,上下情同父子,权力铸为一家,还有什么被煽动颠覆的风险呢。这背后,乃是一种狭隘的治理术,视国为家,视公权为私权,企图将专制的权杖从一世传到万世。说到底,这是父权社会的遗毒,至今犹在蔓延。
以史为鉴,可知得失。古今的干爹,有几人落得好下场呢。而且,干爹政治的溃败,往往以干儿干女为决口。从吕布到郭美美,莫不如是。
有奶便是娘,有权(钱)便是爹。干爹有风险,择子需谨慎。
供《新快报之意见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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