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前,我和许多朋友,都写过一篇题为“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的文章。批评者认为,这个标题过于危言耸听。我承认,说“每个人”,不免有些夸张;“沦陷”一词,则完全适用于彼时我的故乡安徽省颍上县,甚至还有些不及:我们说一地沦陷,那么此前必有崛起的辉煌,哪怕是刹那芳华,弹指一挥;然而这数十年来的颍上何曾崛起过呢,它就像一匹受伤的老马,陷入了无底的泥沼,每挣扎一次,便往下沉沦一米。
写作《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之时,大抵是颍上最低潮、最黑暗的时期。前后数任县官,不是在监狱,就是在通往监狱的路上。此后我极少回乡,托辞说忙于生计,无暇他顾,但我深知,那更主要的原因,是一种恐惧与逃避,我害怕看见我的故乡依旧兵荒马乱,我害怕听见古朴的乡音如虚弱的哀鸣。尽管亲友常说,颍上发展迅猛,简直脱胎换骨,你回来一看便知。我返乡的步履,却一再犹疑,有时一两年才愿抬起一次。
今年清明,与漂泊于南京的弟弟相约,回乡给一手抚养我们兄弟成人的奶奶上坟。凌晨四点,车至颍上。乘三轮车穿过我生长了十八年的二新街,月凉如水,街巷如旧,我的心温暖而苍凉。温暖与苍凉的原因都是同一个:岁月的时针停止了转动,梦中的故土,几乎一成未变,澡堂犹在,理发店犹在,香油坊犹在,粮食行犹在,就连公共厕所,在昏黄的路灯之下,肮脏、恶臭一如往昔。霎时,我仿佛回到了满街飞奔的少年时代,这个丧家犬还能在漆黑的春夜摸索至久违的家门,这令我无比温暖;但是我多么希望,这破败的街市,能换上璀璨的新装,高堂广厦,重楼飞阁,鳞次栉比,纵使相逢应不识,走上三五步我就会迷失其间,可惜,现实一幕却令我苍凉。
二新街属于老城,下午我去城北新区,县政府新址的所在地。转念之间,从旧世界来到了新世界,从中世纪来到了后现代。我历经的城市,数以百计,颍上虽是县,其新区的建设,如规划、绿化等,恐怕大多中等城市都得逊色三分。我终于相信,亲友所言非虚,颍上的确天翻地覆,不过这并非脱胎换骨,旧胎尚在,政府却新生了一胎——城市开发,自然不必讲究什么计划生育了。
黄昏时节,友人驱车,陪我参观县图书馆。我读中学那些年,不消说图书馆,颍上连一家像样的书店都没有,新华书店的门槛永远高不可攀,学校边上的书店永远是教辅的天下,惟有一家店,夹在卤菜店与鸡汤豆腐脑店的香气之中,偶尔会进一些过期的《读书》杂志,到我手上,大概要比其出刊日期迟上三月,我依然如饥似渴,边走边读,头撞上了电线杆,脑袋却充盈起来。这回返乡,听说新区建有图书馆,便急急赶去朝圣。不幸的是,还不到六点,铁将军已经悍然把门了。看门口的标识,原来这家图书馆竟与政府机关一样作息,不由令我莫名惊诧。我所寄居的城市,不论是市图书馆还是县(区)图书馆,周一到周五,都开馆至晚上八九点钟,因在白日,许多读者必须忙于劳作,只有到晚上才能过来借书、还书、读书。如颍上这般,他们与图书馆的关系只能发生在短暂的周末。这就不难解释我所目睹的一个细节:一楼借阅室的桌上落满了灰尘,在夕阳之下轻舞飞扬,像一幕反讽的默片。
在颍上二日,走亲访友,对房价之高的抱怨与抨击,是老少咸宜的话题。新开的楼盘,已经飙升到四千;然而恰在半月前,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在其官网发布《国家扶贫开发工作重点县名单》,这俗称的“国家级贫困县”,颍上赫然在列。两相对照,令人苦笑不已。也许,贫困县只是一个政治融资的名目;也许,有人说,看城北新区的建筑,颍上比东南沿海的县城还要富足呢。请注意,政府有钱,并不等于百姓有钱;房价高扬,更不能推论购房者一定腰缠十万贯。
这就是映入我眼目的故乡,一个分裂或正在分裂的县城:一面是破败的老城,一面是富丽的新城,两者之间,只隔了一条不足十米宽的马路;一面是经济的腾飞,一面是文化的贫乏,图书馆巍然耸立,严酷的门禁与肆虐的灰尘却折射出了它寂寥的命运(还有满街的报刊亭,就我所见,似无一家开张,听人说,因为这里并无几多报纸可买,并无几多人读报);一面是政府的GDP、物价与房价的高速增长,一面是百姓购买力的下降,民生虽有所进化,却显然跟不上前者的速率。我的故乡,一面是阳光,一面是阴影,一面在崛起,一面依旧沦陷。
这些分裂,不独属于颍上,更是转型中国的一个真切缩影。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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