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如何毁掉百年?
现在的中国红十字会,就像一条苟延残喘的烂鱼,只要在公共空间稍稍动弹一下,就将激起如潮涌至的批评之声——在烂鱼眼中,批评者无疑是苍蝇。
这条烂鱼,最近翻了两次身,都引来苍蝇纷飞。江苏、湖北、陕西的一些学校,要求全体师生加入中国红十字会。我以为这是十分屈辱的事,师生们却别无选择,不仅要入会,还得交会费,老师每年10元,学生每年5元。红会对外称,入会与否,交费与否,以及交多少,一切自愿;但在实际运作当中,却无自愿一说,都是强行摊派。直到媒体曝光,有些地方才幡然改途,像西安市教育局发出紧急通知,禁止各级学校红十字会组织收取会费,已经收取的学生会费则一律清退。
此前不久,新官上任的中国红十字会常务副会长赵白鸽发表了名为《慈善革命:都是郭美美惹的祸?》的演讲。一个问号,足以表明赵会长的反思姿态,而非把祸水都倒在薄命的红颜头上。其言辞之中不乏辩白,不过并未回避问题:一个拥有107年历史的红十字会,怎么会被这个叫郭美美的小姑娘所爆破,仅用三天就身名俱裂?
相比问题之答案,我更关心问题之本身。在我看来,问题之主角,不仅是红十字会,还可以置换为受这个体制所豢养、禁锢的一众机构,甚至包括体制本身。红十字会在今日的命运,堪为体制之缩影。至于百年和三天,时光如流水,可长可短。殊不见,千年古刹,毁于一夕风雨,对破坏者而言,三天太久,只争朝夕。
然而无论如何,那三天的杀伤力,不宜夸大。像赵会长这样,过于注重那三天,将病因归于外力的冲击,而忽略了自身的癌变,如此反思,恐难奏效,譬如她话音未落,就曝出强制师生入会交费的丑闻。可想而知,107年的历史,若非本身如被蠹虫蛀空的朽木,岂能在短短三日之内,化作一地碎屑,哪怕火山爆发,起码还得酝酿千年。在郭美美出现之前,红十字会的运营、监管,便已经是一笔烂账,郭美美的丑闻,帮助我们扯开了那块包裹中国慈善之恶的遮羞布,此后三天,只是清算。
前面我说红十字会如烂鱼,在此正可借用一个古语,叫“鱼烂”。章太炎说过,社会腐败的发作,有两种方式,一是土崩,一是鱼烂。从字义可知,与瓦解相连的土崩,源于外力的作用;鱼的腐烂,则从其内脏一寸一寸烂起,在其彻底糜烂前夕,外表始终完好如初,假如不闻腥臭,远观之下,还以为那是一条新鲜的好鱼呢——所谓鱼烂,源于内力的作用。任何社会,腐败的爆发,都是土崩与鱼烂的内外夹击,不过终有一种力量在发挥主导作用。如明朝之亡,亡于土崩;清朝之亡,亡于鱼烂。
相比土崩,鱼烂的毒性更大,更加无可救药。所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土崩之时,也许还有防守的办法,打不了阵地战,还可打游击战,打不了游击战,大不了赤膊上阵,打巷战,狭路相逢勇者胜。至于鱼烂,乃是从内部崩坏,帝国的巨人,被抽空了骨髓与血液,沦为行尸走肉,你想战,却无战斗的资本,连扣动扳机自杀的力气和勇气都消失殆尽。这时哪还需要土崩,大卫扔出一块石头,便能击倒如木乃伊的歌利亚。
关于鱼烂,孙立平先生另有一个专业说法,叫“社会溃败”。两年前,孙先生便预言,对中国社会最大的威胁可能不是社会动荡,而是社会溃败。社会动荡的反面是社会稳定,社会溃败的反面是社会健康。稳定对一个社会而言,自然是举足轻重的元素,所以我们常说维稳,甚至将维稳发展成为一项产业。不过,维稳应对的危机,乃是体制外部的土崩;对于体制内部的鱼烂,则无可奈何,稳定不能治疗鱼烂,反而可能加剧鱼烂呢。一个稳定的社会,未必就是一个健康的社会,维护社会稳定,让稳定压倒一切,这“一切”里面,正可能包含“健康”。一旦稳定与健康势不两立,我们该如何抉择?
话说回来,中国的鱼烂,最佳例证便是红十字会。它的这次沦陷,在某些人看来,罪魁祸首是郭美美,这实在夸大了外力的作用,其病根,不在外而在内,不在那三天而在那百年,其病发方式不是土崩,而是鱼烂。官办慈善与商办慈善这两种病毒,早已将红十字会的心肺染成了黑色,粉碎了它的骨骼,腐蚀了它的血脉;最要命的是,借慈善之名,权力与商业在红十字会体内完成了交媾并各取所需,只留给它一身腐败的病菌——慈善本以道德安身立命,红十字会却以出卖道德牟取暴利,这相当于一个人把灵魂割给了魔鬼,如此,它焉能不烂,焉能再取信于民?而今它连中小学生都骗不了。
107年的历史不过是美轮美奂的皇帝新装,事实上皇帝一直寸丝不挂,只是此前无人敢于说出真相。所有的呐喊都集中于那三天,像一道尖锐的闪电,撕开了红十字会所遮蔽的天日,令它露出了丑陋的裸体,露出了鱼烂的本质。这三天之势,可谓土崩,硝烟弥漫,迷茫了世人的眼目,他们只看见外力的凶猛,却忽略了红十字会的鱼烂之体,其实不需三天,只要一瞬,一块砖头,一个指头,就能令衰朽的冰山分崩离析。
不是三天毁掉了百年,而是百年的自我毁灭。
供《新快报》,见报后,我补写了一段。转载请以此版本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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