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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败坏汉语?

 

 

四年前,国家广电总局曾对NBAGDPWTO等英语缩略词痛下杀手,取而代之以“美国职业篮球联赛”、“国内生产总值”、“世界贸易组织”等。打开电视,原本听惯了于嘉、张卫平们一口一个NBA,忽然满嘴“美职篮”,不免有些别扭;画面之上,CCTV依然在,并未改作“中央电视台”,则令人顿感滑稽。而且,电视台改口“美职篮”,民间依旧NBA,一个中国,被国家广电总局的禁令横断为两块。

如今,“改口令”隐然有卷土重来之势。《人民日报》批判外来语滥用,如WiFiCEOMBACBDVIPPM2.5等,不经翻译就见诸报端甚至学术期刊,使语境支离破碎,破坏了汉语的纯洁性。例如:“……采用了基于OpenEdX开源平台,开发了HTML5视频播放器,不再依赖国外课程播放首选的YouTube,解决了国内用户无法访问国外edX平台问题。”话说这四个英文词,我只识得中间两个,不由汗颜无地。

假如顺应《人民日报》的批判,不再使用WiFiiPhone式的外来语,该当如何?有人造句道:“记者能不能借我一个通用串行接口移动硬盘,我想拷贝一份全美职业篮球联赛的运动图像专家组数字音频压缩技术四代视频到我的个人计算机上,以便传输到我的苹果手机五代彩色版里。”这样的表达,读来简直令人发狂。

两者相争,何去何从?其实这两个例句,我都不太喜欢,倘譬之为饭,前者显然夹杂了沙石,后者压根没有烧熟。

汉语与外语的战争,已经上演了千载,近两百年来,争斗尤烈。这背后,则是政治与文化之战。目前我们难以判定,谁是赢家,谁是输家,却可断言,最终的胜者,必将是一种开放的语言,以及一种开放的政治与文化心态。

以纯洁性评判语言,实属苛求。纯洁并非语言的第一要义。一个封闭的语言系统,大抵最为纯洁,然而它可能如一潭死水,活力全无。要有活力,必须海纳百川,兼容并包,这正是汉语的特长。如我们现在使用的“胡同”,来自蒙古语,“菩萨”、“刹那”等,来自梵语。汉语江山,并未被败坏,反因它们而增色。

《人民日报》批判WiFiCEOMBA等外来语,它可曾想到,日日宣讲的“政府”、“方针”、“政策”、“组织”、“纪律”,以及各种主义,都是从日本舶来?以语言的纯洁性而论,汉语的血统,早已杂乱,汉语的贞洁,早已沦丧。据说,今日之汉语,大约有四分之一的外来语。

风物长宜放眼量。而今你觉得一些外来语面目狰狞,也许百年过后,只道是寻常。晚清时期,外来语被称作“新词”,拥护者与排斥者都不乏其人。张之洞视“作报告”等新词为“亡国之音”,见幕僚所拟文中有“健康”一词,勃然大怒:“‘健康’乃日本名词,用之殊觉可恨。”幕僚反驳:“‘名词’亦日本名词,用之尤觉可恨。”当时,就连批判新词,都得用新词,可见新词之风行,完全融入了时代话语。今天,“名词”哪里还是什么新词,谁还在乎它从哪里来呢。

当然,海纳百川,不能泥沙俱下,汉语并非没有敌人。想起一则故事。1988年,流沙河在北京晤苏叔阳,共嘲当今文风之可笑,苏叔阳朗诵论文长句:审美主体对于作为审美客体的植物生殖器官的外缘进行观感产生生理上并使之上升为精神上的愉悦感。流沙河不懂,苏解释道,此言之意,用大白话说,即闻花香很愉快。这等长句,装腔作势,佶屈聱牙,正是汉语的最大敌人。

说起汉语的敌人,莫忘了《人民日报》。它所依赖、发扬、建构的话语体系,已经构成了汉语的枷锁,数十年来一直在禁锢汉语人的自由生长。它惯用的批判思维与腔调,对汉语的败坏,远远大于所批判的对象。

 

2014425

 

供《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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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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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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