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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的支点

2014322日,1966年出生的台湾惠文高中教师蔡淇华,半夜难眠,给正在立法院“绑上头巾,春衫薄衣,热血抗寒”的女儿写了一封信。他是文学青年出身,平生屡获文学奖,笔下千言,风情万种;他曾是“野百合学运”的参与者,19903月,“每一座丹田都住着国家”的六千少侠夜宿中正纪念堂,提出“解散国民大会”、“废除临时条款”、“召开国是会议”以及“政经改革时间表”等四大诉求,他正是其中之一,“一样的盼望,希望广场冻过的脊梁,日后撑起民主的华厦”。作为台湾民主转型的过来人,他告诉女儿:“青春岁月能和自己的国家谈一场恋爱,是一生最浪漫的事。……能经历这一场成年礼,此后经年,一辈子的学习,将有了支点。”这样的言语,宛如珠玉,温润而坚毅,读来令人心旷神怡。想必不独我一人如此感遇,蔡淇华此信,一度在大陆风传,我关注的微信公众号,至少有十家转载,当是明证。

不过此信最打动我的一点,不是蔡淇华的政治抒情,而是他对女儿的一句告诫。前年他参访一所澳洲高中,遇到一位来自台湾的学生,问其在这里受教最大的心得,此人答:“这里的老师不要我用台湾二分法的方式写作文,老师告诉我,说服别人时,除了证明自己对之外,也要承认另一方也有对的部分,这样逻辑才对,也才能,得分!”

喜欢争论而勇于反思的朋友应该都知道,相比“证明自己对”,“承认另一方也有对的部分”往往更难。我们所熟悉的争论,目的便是将对方说服、打倒,使对方抛弃他的谬误,臣服于我的真理。这背后隐藏了一个简单而僵硬的预设:争论双方,只能有一方正确,不是你对,就是我对。这种非此即彼、非对即错的知识论,大抵即蔡淇华所嘲讽的“二分法的廉价辨证”。

事实上,完全存在一种可能:双方都对。如台湾学生占领立法院,进行政治抗议,杯葛《服贸协议》,有人认为这是在捍卫民主,有人认为这是在破坏法治,二人遂争执起来,不可开交。然而,我们且想一想,民主与法治并不在同一条线上,而是互有交错,捍卫民主与破坏法治,正可同时发生;称赞学生捍卫民主,与批评学生破坏法治,都是对这场运动的准确描述。这本是一起波澜壮阔的争议事件,视角不同,印象与评判便有异。争论者明明只摸到一条粗壮的象腿,为什么会坚信自己把握了整个大象呢,倘若这不是幻觉,便是自欺,相应的争论,只可能生产偏见与自负。唯有承认自身的有限,承认对方正确的可能性,争论才有意义,才可能引出真问题:民主与法治,哪个更重要;当民主与法治出现冲突,我们该何去何从。

再举一例。我们为中国把脉,最终不是将病因归结于制度,就是归结于文化。由此生出两种论调,一种认为,中国的所有问题,都是制度问题,只要改变制度,便可药到病除;另一种认为,中国的所有问题,包括制度问题,从本质上讲,却是文化问题,只有改变文化基因,才能正本清源。前者可谓“制度决定论”,后者可谓“文化决定论”。事实上,哪有这么多决定论,风靡一时的历史决定论,已经被卡尔·波普尔宣判为“贫困”。世界原本多元,没有谁能决定谁,而是一种共生关系。倘将历史譬之为马车,它何曾独轮而行呢,制度与文化这两个车轮,齐头并进而不悖,缺一不可。遗憾的是,摆在我们眼前的制度与文化之争,争论双方企图用一者否定另一者,一定要分出高下,这不啻是一种狭隘的表现,这场争论,可比两小儿辩日。其破解之道,在于小儿心智的成熟,打碎二分法与决定论的幻象,坚守自我,同时承认对方的意义:你认为改变制度能解决中国问题,那就去改变制度,却不必否定他者在文化方面的努力;你认为改变文化能解决中国问题,那就去改变文化,却不必否定他者在制度方面的努力。

蔡淇华对女儿的谆谆告诫,让我想起了胡适。从批判“正义的火气”,到呼吁“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数十年来胡适坚忍一心,就是要告诉人们,该如何说理,如何思想。智慧如他,从不觉得自己真理在握,甚至不愿承认世间有“绝对之是”,他的朋友陈独秀则相反,“必以吾辈所主张者为绝对之是”,“必不容反对者有讨论之余地”。蔡淇华与那位在澳洲高中读书的台湾学生,都是胡适传人;我们所见的大多争论者,则是陈独秀传人。相形之下,似乎后者居多,否则蔡淇华就不必给女儿写信。

信末,蔡淇华打了一个生动的比方:“女儿,记得,我们正站在天平的两端,要誓死保护好天平的支点。那个支点就是──‘除了证明自己对之外,也要承认另一方也有对的部分……’”我十分喜欢“支点”一说。可以想见,假如缺乏支点的平衡,而用一者压倒另一者,用“绝对之是”的专断禁止反对者的批评,这架争论的天平,或对话的天平,必将向一端严重倾斜。一端被打倒在地,高高在上的另一端,会感到安全么?

除了给女儿写信,蔡淇华还写了一封公开信,以野百合一代的名义,致女儿所属的“太阳花世代”。其文风与立场一如既往:“我们在最激情的时候,容忍度渐渐降低,彼此激怒、甚至挥拳,忘了身旁倒下的人,愿意一起誓死守护的,是同一种生活方式。那就是民主。”

所以,请谨记,与我们争论的对象,未必就是敌人;哪怕我们握紧了真理,他们未必就是谬误;哪怕我们证成了正义,他们未必就是不义。如果连这些常识都不敢承认,支点便被掏空了,这一架民主的天平,终将摇摇欲坠。

 

2014410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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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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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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