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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的贫困

 

 

英国歌手阿黛尔的名曲《Someone like you》,被人译作文言文,引来一片惊呼。我找来译本,其中最好的句子如“光阴常无踪,词穷不敢道荏苒;欢笑仍如昨,今却孤影忆花繁”,不过是方文山之流的水准。歌名译为“另寻沧海”,还不如此前流行的“似曾相识燕归来”。另一首《Rolling in the Deep》,译作“望尽天涯飘零处”,意蕴有了,却离题十万八千里。

不难理解国人的惊诧与赞叹,我们暌违文言文太久了(语文教科书上的文言文教学,将文言切割为单独的字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如此教法,完全败坏了文言的内涵与美感,只能使学生畏惧,正所谓“一怕文言文、二怕写作文、三怕周树人”),物以稀为贵,以至凡有所见,皆以为美,尽管有时其所见,只是宝藏的下乘甚至渣滓。譬如称颂方文山的歌词使现代人见识了古文之美,实在叫人笑掉大牙。远者不提,请对比与方文山同时代、同出台湾一脉的张大春作词的《江湖》,看看什么叫古文修养,什么叫词汇量。

说起远者,不胜唏嘘。百年以前,用古风翻译外国诗歌,可谓潮流,彼时白话文尚未兴盛呢。就我所读,马君武、苏曼殊、黄侃、吴宓等都是此道高手。马君武曾以七律译雨果题其情人的《阿黛儿遗札》:“此是当年红叶书,而今重展泪盈裾。斜风斜雨人将老,青史青山事总虚。两字题碑记恩爱,十年去国共艰虞。茫茫乐土知何在?人世苍黄一梦如。”——若不道明,谁知此诗是译作?置入古人集中,亦颇可观。

这么对比,绝非要苛责今人,文言是马君武们的日常用语,旧体诗词是他们的看家功夫,今人如何能比。相反,我颇欣赏以文言翻译《Someone like you》、《Rolling in the Deep》的举措,这至少打开了翻译与语言的另一种可能性。只是我不能接受对此的过度赞誉,更无法认同媒体的鼓吹:“最炫文言风”云云,比“最炫民族风”还要虚有其表。

除了“已闻君,诸事安康”式的翻译,“最炫文言风”的另一表征,则是以“富贾,可为吾友乎”取代“土豪我们做朋友”,并成为流行语。就后者来讲,这非但不能印证文言的复兴,反而折射了语言的贫困。我实在难以领略这一表达的妙处,文雅么,幽默么,恕我愚钝,只闻到一丝酸腐的气息。

同理,如风靡一时的“普大喜奔”、“人艰不拆”、“不明觉厉”等,事实上并未拓宽汉语的边界,恐怕难以像“山寨”、“团购”、“潜规则”那样被纳入新版的《现代汉语词典》;甚至我有些犹豫,它们能否称之为词语,它们的寿命能否超过十年。更令人忧虑的是,语言的简单化会不会引起思想的简单化,不要忘了乔治·奥威尔的提醒:如果说思想使语言堕落,语言也能使思想堕落。

话说回来,倘这一阵虚浮的“最炫文言风”能够唤醒一些国人对文言的兴趣,我则乐观其成。这么说并非出于文化遗老心态,而是无论从写作还是生活的角度而言,学好文言文都极其重要。近代以来,文章首推周氏兄弟,他们的文字功夫,都深深受益于古文的锻造。哪怕你认为文章只是小道,而立志于经邦纬国,那么在作报告、答记者问之际,偶尔冒出一句古文,形象会瞬间高雅,用这两年流行的一个新词来讲,这就叫“逼格”。

 

201427

 

供《南方都市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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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370篇文章 5年前更新

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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