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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我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对方开口便喊我“土豪”。我一惊,山寨手机差点摔在地上,眼前迅速浮现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杀气腾腾的标语,与垂头丧气的土豪被批斗、枪决的革命画面……转念一想,我这样的穷鬼,怎么配称土豪呢,兄弟你是不是弄错了?他哈哈大笑:你这土鳖,竟然不知土豪是时下的流行语!

眨眼之间,我就从土豪沦为土鳖。

上网一看,“土豪”之火,似不亚于此前的“表哥”、“屌丝”、“高富帅”等。它不仅在中国风靡一时,而且漂洋过海,闯入了外国佬的法眼。英国广播公司(BBC)的节目专门以“Tuhao(土豪)”为例,探讨中文词汇的影响力。据闻,此词还受到了《牛津英语词典》编著者的关注。

于是有人欢呼:中文与中国在世界眼中的分量日趋加重。这一点自然不容否认。不过,请你想一想,BBC为什么特意拣选了Tuhao呢?在我看来,原因也许在于,再也没有哪个词语,能像土豪这样,从沉寂到复苏,清晰呈现了中国社会的变迁与分裂。

土豪一词,古已有之,并不完全是贬义词。到了二十世纪的革命年代,才与“劣绅”并称,沦落为无产者喊打、革命者喊杀的对象。这是第一重变迁,可以归结为政治化。革命的滚滚洪流,在土豪一词身上粉刷了浓厚的政治釉彩,它从此变成一个政治词汇,令一些人血脉贲张,另一些人谈之色变。

革命大功告成,土地的所有权重新确定之后,土豪一词暂被废置,弃入冷宫。因为彼时中国再无土豪可打,亦无田地可分,更无须煽动、点燃农民尤其是流氓无产者的革命激情。这个词语以一种近乎羞辱的方式,完成了革命赋予它的历史使命。此后它的栖息地,是史料与一代人的回忆。这是第二重变迁,可以归结为历史化。

沉寂数十年后,它遽然复苏。对我这般疏离于社会主流的旁观者而言,土豪的复活,实在是突如其来。此刻,它的涵义再次变更,“土”不再指“地方”或“土地”,而衍生了“土气”之意,土豪的新意,则指“气质够土,花钱够豪”,听起来好似暴发户,或曰“有钱的土鳖”(原来土豪与土鳖的距离如此接近)。

这是第三重变迁,使土豪逃脱了政治的束缚,可以归结为去政治化。

百年以来,三次剧变,内涵备受摧折,所指面目全非,这岂止是一个词语的历史呢,更是转型中国的写真。

从泛政治化到去政治化,土豪以及它的国家,回归正轨了么?我不太乐观。去政治化是对付泛政治化最有力的武器,不过,这属于以毒攻毒。无论泛政治化还是去政治化,都是极端化,都是一场灾难。

对土豪的去政治化,并不能改写一点残酷的事实:无论打土豪的当年,还是嘲讽土豪的今天,我们的私有财产,从田地到键盘,不消说为法律所保护和捍卫,就连最起码的尊重,尚且无法得到;甚至,我们对富与富人的态度,一直存在误区,譬如今人对土豪,一面冷嘲热讽,一面趋之若鹜(流行语如“土豪我们做朋友好不好”),一面仇视土豪(仇富),一面梦想成为被仇恨的对象。这是何其分裂?

然而这种分裂,正是今日中国最写实的一幕,同时可以解释,为什么要以Tuhao为切入点观察中国社会。

忘了说,当我晓得了土豪的意思,便开始喊儿子“土豪”,尽管七个月大的他看起来更像土鳖。

 

20131114

 

供人民日报海外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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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370篇文章 5年前更新

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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