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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王玉春

 

有一个成语叫“鸟面鹄形”,用在王玉春身上非常合适。他的瘦削,配上黑而黄的脸色、脏而乱的头发,近乎病态,活像鸦片烟鬼。倘在冬日凌晨,山城薄雾弥漫,你遇见刚从网吧摇曳而出的他,甚至会有撞鬼的错觉。

当他睡足了,疲意散尽,细长的眼神回归清澈,偶见一丝凌厉,宛如东北的冰雪。

王玉春是黑龙江鸡西人。除了籍贯,他全身并无一分东北人的特征。相反,他平素一贯以嘲讽东北人为乐,正如我以嘲讽安徽人为乐。有时我们班会出现诡异的一幕:重庆人与成都人互相攻击对方的家乡(俗称“成渝之战”),我和王玉春则纷纷批判自己的家乡。

我们班共计36人,天南海北,鱼龙混杂,若论异类,首推王玉春。没有人讨厌他,尽管其言辞与声音一样尖刻;同样没有人亲近他,包括他们寝室的兄弟,以及他的东北同乡、齐齐哈尔人吴老大。吴与我同寝,身高臂长,铁骨铮铮,一望便知是一位豪杰。东北人好扎堆,然而大学四年,我从未见过吴老大与王玉春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我与王玉春只做了一年半朋友。这一年半的时光,足以使我确信,他是一个天才;更验证了一个经典论断:天才的另一半是笨蛋。

王玉春记忆力奇佳,读书近乎过目不忘。唐诗宋词,名言警句,古人的字号,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姓名、绰号与座次,他张口就来。和他打牌,不用记账,他的脑袋就是账本。不过他平日生活,一贯丢三落四,不是丢钱,就是丢火车票。他们寝室的兄弟常常感慨:像小王这样,没准哪天就把人丢了。

王玉春和姚一斗相似,都不喜读书,然而他人读十本书才悟出的道理,他们不读即通,仿佛天生如此。譬如对自由主义与宽容的理解,对辩证法的批判等。他是我的朋友当中,第一个指出辩证法即捣糨糊的人。

彼时黑马文丛风靡校园,我们读来如饥似渴,王玉春却不屑一顾。我让他读摩罗《耻辱者手记》,他随手翻了翻,说:摩罗与他批判的对象没有什么两样。当时我们将信将疑,现在看来,正应了梁启超的那句诗:十年以后当思我,举国犹狂欲语谁。

王玉春的敏锐,用来写杂文,如老吏断狱,一剑封喉。其写法袭自王小波(我读王小波,正源自他的推荐,读完那本盗版的王小波文集,我说王小波的杂文好过小说,他的看法恰恰相反),重说理,讲趣味。他尝写过一篇批判学校的文章,标题似为“西政七宗罪”,投给我主编的《守望》。编辑部中,好汉如云,除了张进锐老成持重,余者皆唯恐天下不乱,力主刊发此文,哪怕杂志被取缔。后来杂志印出,我特意送了一本到校宣传部,却波澜不惊。那时西政的校风,当得起“自由”二字。

2002年后,王玉春沉迷于网游,从此不问世间法。他说,这个世界与我的灵魂背道而驰,所以无可留恋。他不仅不去上课,连寝室都极少回返。每月我能见他一面,便属幸运。我曾找他谈心,说不了三五分钟,他呵欠连天,倒头便睡,满身异味,如发馊的绿豆汤。其室友说:一个月都没洗澡了。

我已经忘记,最后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毕业照,告别宴,都不见他的踪影。没有人知道他工作找到了哪里,也许他从未去找工作。

毕业之后,我每每在网上邂逅他们寝室的同学,都要打听王玉春的下落。有人说,曾在一家地下网吧见过他,蓬头垢面,不敢相认。

他真把自己弄丢了。

 

23.张进锐

 

毕业之后,我只见过张进锐一面。然而这些年来,他就像一把尺子,别在我身边,供我时时刻刻权衡自己的为人处世,当我应对世事,进退维谷之时,常常想,假如换做张进锐,他会怎么取舍。有些人,你和他在一起,只道是平常;别离后,才渐渐觉出他的可贵。大学四年,我一再嘲讽张进锐的忠厚,喊他“老实人”,不乏戏侮之意,现在我才知道,忠厚是现代人身上何其贵重的品性。这样的人,在这样的世道,正如孔乙己碟中的花生米,多乎哉,不多也。

张进锐是福建人。其乡贤林觉民,死于两广总督张鸣歧之手,临刑之前,张鸣歧叹息:“惜哉,林觉民!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光明如雪。”前两句赞辞,与张进锐无关,他身材瘦小,貌不惊人,这一度令他自卑;不过最后一句,完全适用于他。我的知交当中,唯有他和陈立洋,心地光明,襟怀坦荡。不过陈立洋如此,源自基督教信仰;张进锐如此,则源自天性。

张进锐的忠厚与磊落,使他在西政七年,享受了“我的朋友胡适之”般的待遇。我的朋友,只要介绍他认识,最终都会成为他的朋友。他到我们寝室两次,便与所有人熟络起来,见面去姓而呼名,亲热如平生欢。那时还不流行“男闺蜜”之说,事实上,他已经承担了其职能:他被至少三个女生寝室聘为名誉室长!那些如花似玉的女生,有什么心事,都爱找室长倾诉,他笑容可掬,却始终正襟危坐。

他自认资质平平,故十分勤奋,从不敷衍。我总觉得他活得太累了,便约他和张达君登歌乐山,张达君随身携一本诗集,他呢,却拿了一本梁慧星的《民法解释学》。他的身上,的确缺乏诗性,我们狂饮高歌,清论玄谈,他极少插嘴,等到场面一片狼藉,往往由他默默善后。

善后者一角,落在他头上,除了性情,另有一因:他的酒量,为西政诸友之冠。而且他不仅海量,酒品亦佳。我虽自诩酒品一流,在他面前,却不入流。倘以古语论酒品,张达君可谓“温良恭俭让”,张进锐可谓“仁者不忧,勇者不惧”。甚至,明知我和张磊等人联手对他一人,他依然从容举杯,来者不拒。

我与张进锐的寝室,仅隔三间,平日过从甚密。不过我们的交流,却停留在思想之外。我在读的书,思索的问题,他大都不感兴趣。我曾推荐他读刘小枫《拯救与逍遥》,读完绪论“诗人自杀的意义”,他欣喜若狂:居然读懂了。我犹记得,在歌乐山的地下室里,他与姚一斗讨论“偶在论”,神情专注,仿佛打仗,生怕漏掉了姚一斗所言的每一个字。

虽然缺乏思想的碰撞,我们的心灵,却始终相通。2006年,他从西政图书馆复印了一本《哈维尔自传》(东方出版社内部发行,当时译作“哈韦尔”)寄给我,扉页之上,是他朴拙的题字:公共知识分子必须学会忍受孤独,因为他们的言说本质上都是寂寞的。

如今与西政的老友喝酒,几乎都会想起他。2011年5月,在萧山,我与张磊喝完一箱啤酒之后,说起当年联手灌他的往事,相顾大笑,随后拨通了他的电话。那一端,他幽幽说:现在好想被你们再灌一次。我举杯的手,竟不由颤抖起来。

 

24.蛋总

 

我们一帮狐朋狗友,日常称呼十分随性。我喊张达君“诗人”,喊张进锐“老大”,喊姚一斗“鸟人”,喊刘晨光“大哲”。同寝的蛋总,见到他们,却一口一个“达君兄”、“进锐兄”,言谈之斯文,令我忍俊不禁。

蛋总最喜附庸风雅,实则粗鄙无文。他的脑袋呈椭圆形,天庭尖削,若剃光头,活像一枚半生不熟的鸡蛋。开始我们叫他“蛋头”,他严重抗议,后来改称“蛋总”,以示尊敬。

说蛋总是粗人,绝不冤枉他。他平日说话,三句里面若无一个“操”、“日”、“鸡巴”,重庆便出太阳了。他和我一样,都是逃课大王,不过我逃课,常去图书馆,他逃课,则藏在寝室睡觉,怕辅导员查房,特意叮嘱我从外面把门锁上。

蛋总有两大爱好,一是打牌,双扣、斗地主、炸金花,无所不好。老实说,他的牌技并不高明,牌风亦差,抓到好牌,嚣张之情,形于颜色;抓到烂牌,怨天尤人,满嘴喷粪。所以与他对赌,不仅能赢钱,兼收娱乐之效。他牌瘾极大,常常睡至半夜,忽然兴起,叫醒我和吴老大,点亮蜡烛,挑灯夜战。有人从门口路过,瞥见绰约的烛光,还以为我们在发愤苦读呢。

另一爱好,是观摩黄片。蛋总教诲我们:同一部黄片,对你们而言是消费品,对我而言是艺术品,所以你们只能“看”,我则是“观摩”。他精于此道,据说高中三年,便观摩了近百部黄片。一入大学,夜谈会上,他讲起性知识,引经据典,头头是道,俨然斫轮老手,其实他还是处男。我们寝室以及我们班看黄片的风气,正由他一力发起。他对黄片,可谓真爱,纵横中西,百看不厌,每周不看一部,比不让他吃排骨还要难受。不得不承认,他的境界远高于我等,我曾见他一面观摩武藤兰吞吐风云,一面喝豆浆,吃油条,津津有味,意气自如。

蛋总最大的本事,是与女人打交道。他不爱读书,然而书架之上至少有三个版本的《女性心理学》,书页斑驳,可见他用功之深。他自称擅长窥心术,从15岁到50岁的女人,仅需三言两语,对方心里想什么,他一猜即中,以此泡妞,无往而不利。

蛋总的淡定,我亦深深感佩。有一回我们寝室七兄弟相约登高,伫立山巅之上,顺风撒尿,不亦快哉。不想忽有二女走来,我等急忙收手,王顾左右,唯有蛋总,神色傲然,飘洒如故。吴老大因此预言:蛋总将来必能做官。果不其然,30岁那年,蛋总便当上了他所供职的检察院办公室主任。

大学四年,我最快乐的时光,至少有一半和蛋总相关:与姚一斗、刘晨光等在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未免沉重;与蛋总在一起,裘马声色,酣歌醉舞,反而无拘无束,无忧无虑。他至情至性,胸无城府,就连哪天打手枪,哪天破处,皆公诸于众。他酒量平平,却喜欢找我喝酒,每次喝醉了,都由我搀他回来。有一晚他醉后,躺在湿浊的阳台喃喃自语:“那是一个雨天……”此刻我才晓得,他率性而为的背后,竟深藏了无以言表的忧伤。

 

25.刘胖子

 

写蛋总,就必须写刘胖子。

刘胖子是我们班第一奇人,王玉春蔑视红尘,他则游戏红尘,斟酌时宜,与世浮沉,我以为境界更高。其人清癯如竹,双瞳剪水,有出尘之姿,不知缘何名曰“胖子”。他们寝室的兄弟说,入学第一天,诸生自报家门,刘胖子号称高二那年体重达到了180斤,高三苦战一载,以牺牲60斤的代价,换来了西政的录取通知书。众人信以为真,纷纷感佩他的决心。后来才知道这厮满嘴鬼话,十句里面有九句扯淡,便赐他绰号“胖子”,以示惩戒。

对这一节叙事,我一直满腹狐疑。我清晰记得,第一次见刘胖子,当是开学第二天,他来我们寝室借象棋,说话斯斯艾艾,面红耳赤,嘴里好像含了一块铜。这样一人,怎么可能在见面之初便谎话连篇呢。

无论如何,“刘胖子”的外号叫开了,一喊就是四年。四年过后,他从一个与女生打招呼都要脸红的闽南后生,变成了一个单凭甜言蜜语就能让一面之缘的女孩投怀送抱的风流人物。

刘胖子的传奇,一大半与女人有关。当今有一说法,吾国成功的男人,必须具备三个180(180cm、180mm、180㎡),我们读书那些年,还是流行“潘驴邓小闲”之说。然而不论哪一种,刘胖子都合乎标准,其中尤以驴见长。他曾向我们吹牛,说自己在外面胡天胡地,女友却始终不离不弃,最大一个原由,即留恋他“驴儿大的货”。我们请他脱裤子验证,这厮倒也坦荡,立马解开皮带,果如其言。

刘胖子泡妞,最初是独行侠,后来拉上了蛋总。他开玩笑说,以蛋总陪衬,更显他玉树临风。在其指点之下,蛋总迅速成为摧花辣手,每当我看见他泡起了枸杞茶,便知他们晚上将有所行动。话说回来,蛋总对刘胖子,三分感恩,七分鄙夷,他说胖子一贯重口味,不分美丑,不辨肥瘦,所御之女,只图新鲜,所以胖子阅女虽众,论品质,却无法望他项背。

刘胖子与蛋总外出作案,常常盗用我和吴老大的名字。有一天老乡童亮来寝室找我,一脸坏笑,喝令我老实交代,昨晚和哪家姑娘一夜风流。我顿觉莫名其妙:昨天我与吴老大等人在牌桌挑灯夜战,未尝出寝室一步。他更纳闷,说昨晚我和女朋友到云梦宾馆开房,登记之时,分明看见你的名字排在前面,难道同名么,那也太巧了,你的名字这么稀罕。随后吴老大将此事当作笑话说与蛋总听,蛋总哈哈大笑,原来留我名字之人,正是刘胖子。

刘胖子虽浪荡,学业却不差。他精通刑法,尤其擅长强奸罪之研究,蛋总说,这叫学以致用。毕业论文,刘胖子便写强奸罪,初稿落成,曾请我润色。其文后来被评为优秀论文,我认为名副其实,众人却笑:刘胖子出师了。

大学毕业,刘胖子竟未留在夜生活发达的重庆,继续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反而回到家乡,过起了循规蹈矩的公务员生活,我们都表示不解。现在来看,他的选择堪称明智,若他留守重庆,2009年后,必将劫难重重。

去岁刘胖子女儿出生,发来一张母女合影。这是我第一次见其夫人的照片,容颜素朴,并不出色。转念一想,那些浪荡子同学,所觅妻室,姿色都十分寻常,深具良家之风。这大抵便是阅尽千帆的人生智慧:繁华落尽,他们栖息于了寂无色的花枝。

 

26.阿桂

 

阿桂是浙江绍兴人,与阿Q同乡,平素爱说“妈妈的”、“困觉”,加上他的名字里面,有一个桂字,于是人称“阿桂”——读过《阿Q正传》的朋友都知道,阿Q的本名,便有可能是阿桂。

至于有人叫他“小桂子”、“桂公公”,则不止是戏谑,而有嘲讽之意。我在大学,所见籍贯浙江的男生,可以阿桂为代表:身材中等,面目白皙,金丝边眼镜,清瘦而斯文,说话绵言细语,极少高声叫喊,对待任何人,不管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还是白首相知的老朋友,都彬彬有礼,未开口,先微笑,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像蛋总这样的粗人,一贯不忿阿桂的儒雅,遂预言这一口太监腔的小白脸,在床上坚持不了三分钟,中年必定阳痿。

阿桂的一些生活习惯,的确容易贻人口实。他有洁癖,不仅衣衫一尘不染,倘若脸上有一丝污痕,都要对镜半晌,拂拭干净;重庆的夏天,犹如蒸笼,然而我们从未见阿桂赤膊,更别提像蛋总这般酷爱裸睡了;据说,他最怕与人同床共眠,愈是如此,其同寝的刘胖子等愈要捉弄他,每到晚间,便紧紧抱住他道:“阿桂,我要和你困觉,困觉!”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只是,阿桂的君子之风,有时好似一面墙,阻止我们与他肝胆相照。更因他不爱喝酒,所以我们虽朝夕相处,却难以成为好友。

阿桂好学,博览群书,绝非毫无主见之人。他的锋芒,藏在温文尔雅之中,可谓“绵里针”,若拟武侠人物,正对应《书剑恩仇录》里的陆菲青。大二那年,张达君执掌歌乐山文学社,我帮忙招兵买马,拉文章师法其乡贤周二先生的阿桂入伙,他却说:文学社前面那三个字,我一向看不顺眼,你去改掉,我就加入。我被噎住了,狠狠咽了口吐沫,学他骂道:妈妈的!

不知何时,阿桂爱上了邻班一位人淡如菊的女生,彼女姓吴,我们唤作吴妈(《阿Q正传》里面正有一位令阿Q垂涎三尺,高呼“我和你困觉”的吴妈)。依阿桂的性情,只能是单相思,不敢表白。后来他实在捱不过五内俱焚的相思之苦,托我打探口风。吴妈却属意刘胖子,我说胖子这种浪子,怎比阿桂本分,伊道:她的白马王子,身高至少一米八。我将这番话转告阿桂,他默然良久,眼神愈发凄楚。

毕业那年,我去浙江,本以为可与阿桂同行,不想他竟北上,在京城一家国企做法务。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阿桂一灯瘦影卧京华,却是为了在北京读研的吴妈。他的痴情,远远超出我们的估量,从而生出一种悲壮之美。

2007年,吴妈到美国读博,阿桂回浙,参加公务员考试,从此东西相隔永参商。

这些年来,他连吴妈的手都没有牵过。他的爱情,尚未开始,便已经结束。

两年前,我们在杭州重逢。法官生涯使他酒量飞涨,我们终于可以坐下来把盏言欢。他胖了,一身官气,往昔清秀的脸庞如今油光可鉴,两颗突兀的虎牙熠熠闪闪,笑起来,格子领带随风摇曳,满世界流光溢彩。

 

27.颜言

 

那些年,我与颜言一直兄弟相称,有时竟忘记了她的性别。

我们的缘分,源于一场酒局。她是《守望》杂志最重要的撰稿人,有一回杂志印出,摆酒以贺,她亦在列。那日不知何故,往昔一干酒鬼,不是喝啤酒,就是喝雪碧,我特意备了一瓶诗仙太白,冷落于桌角,与我一样孤独。我长吁短叹,颜言见了,高声道:我陪你喝。不足半小时,一瓶见底,酒意上头,我正飘飘然,颜言喊道:再来一瓶诗仙!我被吓醒了,才知遇上了李太白式的酒仙。第二瓶喝到一半,腹内翻江倒海,只能逃席。这是我在西政的一大糗事,今年与张达君喝青梅酒,他还拿来调笑。由此我大长见识:女人要么滴酒不沾,要么千杯不倒。

后来颜言告诉我,陪我喝酒,并非为我解围,而是看我不惯,想煞煞我的威风。她说,第一,你是年级干部,老子最讨厌学生官僚,将来开公司,三种大学生坚决不招:党员、官僚、没有谈过恋爱的人;第二,你从说话到眼神,都太傲气,睥睨之下,我等被视若草芥。当然,她补充道,你若无这一分傲气,则不配和我喝酒。

原来,一个骄傲的人碰到了一个更加骄傲的人。

她的酒量和才学,都可谓家学渊源。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便周旋于《声律启蒙》、《古文观止》之间。然而她天性反叛,不想遂父母的心愿作才女,竟偷偷学军事、习剑术。她还精通彼时我闻所未闻的占星术。这等如繁花一般的阅历,使她的文章,奔腾一股奇气;她的气质,大异于寻常女子。

她写过一篇述志,有几句话,我至今记得:

我体内隐藏了一个诗人、一个哲学家、一个巫女、一个武士、一个旅行者、一个酿酒师、一个小酒馆的主人、一个沱江边上的船娘……

说起酒量,她笑道,你别忘了我的家乡是哪里。她来自四川泸州,家族不乏酒仙,尤以女子胜之。有时我感觉酒就是我的血液,她说。

她去过我们寝室,蛋总见后感慨:奇女子。奇女子的另一面,用其室友的说法:“不像女人。”听说她在女生当中,人缘极差,几乎没有朋友。不拘形迹、离经叛道的她,就像一枚逸出了棋盘的棋子。

她常旷课,成绩却稳居年级前十。有一学期,她忽然失踪了,无人知其去向,辅导员为之大发雷霆。等她回来,请我们喝酒,一脸风尘,却难掩兴奋,原来这三个月,她给一位美国传教士当向导和翻译,在川西农村传教。这自然是一段传奇的经历,不过代价将是留校察看的处分。我去辅导员家里,求了一晚上的情,才改为严重警告。

她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数日后,托人送来一个笔记本,附有一笺,上书:

宇兄:君眼目所及,即君之物。前番西行,满地冰霜,壮心无处堪热,方觉平日所学,纸上苍生而已。钞君骊歌三首,以慰长相忆。愿君意气,永在云汉之间。弟颜言拜上。

毕业季,听她们班的同学说,她去了家乡的法院。我十分惊诧,给她电话。我说为了坚持对法律的信仰,我不愿以法律为职业。她说,对法律早已绝望,去当法官,适得其所。

有一天她到我们寝室,只见蛋总一人。我的毕业纪念册正好搁在床上,她一边翻,一边乐,最后在末页大书四字:

血犹未冷。

蛋总精通书法,对我说:颜言的字,媚若银钩,刚如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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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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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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