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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年近六十,平日谈及儿孙,最喜使用“中用”一词。譬如数落我:“你在浙江,离家千里,中不了我的用。”说弟弟:“你在南京,离家终归近一些,有时能中我的用。”她凝视正在摇篮酣睡的三个月大的孙子,慈爱之情,溢于言表,随即叹道:“奶奶能不能等到你中用的那一天呢?”

妻子对此十分反感,认为这一论调,不啻视子女为工具,用功利主义的考量,榨干了原本无价的血缘与亲情。在她看来,父母对儿子女最可取的态度,当是给予,而非需求,当是“我们能为你提供什么”,而非“你能为我们带来什么”。

母亲虽然口口声声说“中用”,她对子女的爱,并不减损分毫,倘能给予,全力以赴,不能给予,无限愧疚,她和父亲常常抱怨自己“没用”,一脸歉意,令我肝肠寸断。

从“中用”到“没用”,母亲不仅以“用”考量子女,还考量自身。所谓功利主义,并非针对她的孩子,而指向她所接受的教育与所处身的世相。

母亲生于1950年代中期,在时代的压迫之下,连初中都未读完。她这大半生,所去过最远的地方,大概就是宁波,所吃过最贵的一顿饭,不会超过千元,可想而知,她能见过什么世面呢。尽管三十岁后,她便离开了农村,不过从本质上讲,她仍是一个农村妇女。她的脑中,依然堆积了重男轻女、多子多福、养儿防老等被精英斥为陈旧、落伍的观念。她生了两个儿子,近年来最大的心事,便是孙子的降生。

母亲一直担心,等她和父亲老了,丧失了劳动能力,谁来养?三年前,我们帮她缴纳了社保,现在每月可领800元,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前些天过来看孙子,她提出另一个严肃的问题:假如她晚年瘫痪在床,就像我奶奶生命的最后两年一样,谁来养?我哭笑不得,只能说她乌鸦嘴。

回头想想,这亦非杞人忧天,母亲若不忧心这些,还能忧心什么呢。对于中国绝大多数老人而言,这是最实在、最迫切的问题:当我老了,谁来养?

如今一说养老,不免要谈及那个脍炙人口的段子。话说1985年,政府宣传:“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1995年,“计划生育好,政府帮养老”;2005年,“养老不能靠政府”;那么两年后的2015年呢,有人预测:“再老也得养政府!”一旦不幸而言中,那么养老与政府的关系,三十年来,恰好后翻腾180度,正如人民与官员的关系,原来说,官员是人民的仆人,结果,人民沦为了官员的仆人。

由政府养老,当是现代的观念。如古代中国,虽然讲究“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养老责任的承担者,终究还是子女,以及老人所属的宗族。政府不来养老,却不至受到批判,因为这并非其既定职责。彼时的政治生态,可谓“小政府,大社会”,皇权不下乡,乡村皆自治。据权责一致原理,你占有多少权力,便承担多少责任,古今对比可知,在古代,养老之责显然不宜压到政府头上。

今日中国的政治生态,无疑是“大政府,小社会”。政府几乎无所不为,无所不管,连人民的生育权,都强行纳入计划的轨道。这便间接摧毁了传统的养老观:“多子多福”从此成为泡影,“养儿防老”则取决于运气。必须承认,当时的政治口号“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正有其合理性:你推行计生,使人民无力养老,政府不来养,谁来养?

然而,以下三十年,政府却在逐步推卸、转移它所承诺的养老责任。口号的变迁是最生动的注脚。此外,如屡屡放风延迟退休年龄,将“常回家看看”写入法律等,都体现了政府养老政策的节节败退。如果政府的规避责任,与“大政府”向“小政府”的转型相随,似乎可为自己的谬误找一个体面的台阶,事实却恰恰相反,“大政府,小社会”一如既往,国进民退甚至变本加厉,公权依旧嚣张,民权依旧萎缩。这注定了养老问题,近乎无解。

说近乎无解,也许有些夸张。君不见,有人已经开出了药方:调整计生,放开生育。我支持废除计生(而且我坚信在未来十年必将废除),原因却是它强制剥夺了我们的生育权这一天赋人权,而非它能解决养老难题。我们必须分清这里的因果。计生是恶因,它的存废,并不取决于养老问题的解决之需要;同样,养老问题的根治,计生的存废无关宏旨,而取决于政府的角色扮演。

对于政府与政策,我父母的姿态,一贯是将信将疑。我出生之后,计生作为国策,开始强制推行,然而他们甘冒风险,继续生育。相比“计划生育好,政府来养老”的宣传,他们更相信养儿防老的农村传统。尽管在他们身边,有些人养儿子,非但不能防老,反而连累了老人;尽管专家指出,“养儿防老”不够道德,而形成了一种父母与子女的“互害关系”,他们依然笃信这一传统观念。至少现在来讲,他们当年的抉择并不是一个错误。

反倒是母亲办理了社保以后,那颗定心丸却不能使她完全安心,她依然满怀疑虑:五年后,十年后,我每月领到的800元,还能值多少呢?

 

2013年7月31日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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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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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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