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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人物,最后五篇,接下来写重庆。】

 

 

 

17.丁老师

 

丁老师是我高三的英语老师,不过我在高二就与他熟识了。他到姨夫家里下棋,恰逢我在场,姨夫便让我先陪前辈杀两盘。第一盘,我祭出最拿手的邪门开局,八十回合,一败涂地;第二盘,我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支撑到两百回合,战况惨烈,双方車马皆亡,丁老师用卒子逼宫将军,我再败。见我垂头丧气,姨夫安慰道,在吾县,能赢丁老的人,或者已经死了,或者尚未出世。丁老师连连摆手:“别吹了,让孩子笑话!”

丁老师与姨夫都是吾县知名的象棋高手,二人风格不同:只要见人下棋,姨夫都要往前凑,不管是在公园,还是在医院;丁老师则是讲究人,对环境和对手都十分挑剔。姨夫说,丁老极少和庸手下棋,你能陪他下两盘,幸何如之。

丁老师年长姨夫十岁,姨夫一直敬称他“丁老”。等我上高三,台上的他已经年过六十,精神却胜似少年,满头黑发如怒放的钢针,直指苍天,方脸威严,皱纹似刀刻,身板粗壮,如一面不屈的盾牌。学生都说,丁老师一点都不像教师,而像饱经风霜的退休工人。

季羡林先生帮北大新生看行李的故事,近乎传说,丁老师被误作门卫,帮学生抬行李,正发生在我们身边。高一新生入学,满载而来,在校门口撞见丁老师,喊道:“门卫师傅,能不能搭把手,帮我把行李搬到宿舍?”丁老师二话不说,背起一大包就走。两年后,谜底才浮出水面。高三开学,第一堂英语课,丁老师大步走上讲台,我的同桌何启腾地站起来:“这老头不是门卫么?”

老实说,丁老师的英语课,并不太受学生欢迎。他一口皖北土话,“国”读成“guai”,“阴谋”听来像“阴毛”,常引学生哄笑。普通话不佳,自然影响英语发音,最终殃及我们的口语和听力,遂有促狭的同学,给他起了一个外号“三寸丁”,暗讽他的身材。

我将此节当作笑谈,说与姨夫听,他脸色微沉,说你们真不懂事,丁老一大把年纪,退休返聘,给你们上课,你们还挑三拣四。打开了话匣子,他谈起丁老师的凄惨身世。文革期间,丁老师被判刑劳改,精通英语竟成一大罪证,他在外服刑,唯一的孩子乏人照管,染病身亡,其妻经此变故,患上了精神病,未等丁老师出狱便撒手人寰,丁老师自此心灰意冷,孤身至今,一腔心血,尽付学生。

姨夫叮嘱我,有空可与丁老聊聊,他太寂寞了。然而在丁老师面前,我总有些莫名的畏惧,不知这一压力,是来自他那张方正的脸孔,还是他所承受的苦难。对我而言,他就是历史。

我对丁老师唯一的报答,当是高考那年,我的英语成绩,全县第一。这是吾校从未有过的殊荣,丁老师更是喜不自胜,一定要请我喝酒。我无限惶恐,终究还是婉拒了,低头与他道别,我不敢看他写满历史的脸。

2007年,丁老师正在讲课,突发脑溢血,死在了讲台。死得其所。

姨夫帮忙操办了后事,在他坟前,烧掉了一副檀木象棋、三本棋谱。

 

 

18.古老师

 

古老师教了我三年政治课。在我们学校,他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没有之一。如你所知,教高中政治,历来是一项苦差事,没头脑的老师教不好,有头脑的老师更教不好。古老师自然有头脑,而且是我们学校甚至我们县教育界最杰出的头脑,据说他琢磨了好多年,头发掉了几百根,才悟出破解之道:让上课归上课,考试归考试。

古老师上政治课,从不照本宣科,他连教材都不拿,将保温杯往桌上重重一顿,如惊堂木响,便开始说书。一堂课,起码有半堂题外话,从白起讲到白蛇,从鬼谷子讲到他撞鬼的故事……肖辉说,听古老屁讲课,就像听单田芳讲评书。我们大呼同感。

“古老屁”是古老师的外号。在吾县,屁不仅指一种气体,还可以作为动词,其意同“说”。譬如说“他这个人真能屁”,意思是这厮能说会道,当然,一用“屁”字,便有贬义之嫌,暗指胡说八道。

然而古老师并不以“古老屁”为耻,一贯唐突的何启,路上遇到他,喊他“古老屁”,他还含笑应答。他对自己的口才十分自得,号称能把死人说活,能把活人说死。他常叹教书屈才,虎落平阳,单凭他这张嘴,应该当外交部长,周游世界,舌战列强。后来我看外交部新闻发言人的讲话,暗想,他们的口才还不及古老师一根毫毛。

上课讲白话,考试怎么办?古老师对我们打包票,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暗地研究高考政治试卷,已经摸清了命题规律,来年考什么,尽在老夫掌握之中,尔等不用担心。台下掌声雷动。

古老师虽是学生心里的神,在其同事口中,名声却不佳。他为人圆滑,擅长吹牛拍马,阿谀奉承,最能讨校领导欢心。曾与他同一办公室的憨夫子,直斥他“人品可鄙”。“古老屁”之外,他还有一个外号,叫“泥鳅”,暗讽他滑头,从不得罪人。

有时古老师觉得委屈,便在课上向我们诉苦,讲述他三起三落的苦难史。青年时期,他被打成右派,我们都知道。1980年代,他因直言贾祸,被撸去教委秘书的职务,发配到我们学校当老师。往事不堪回首,他摇了摇大脑袋,意态萧索。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四顾茫然。

许多年后,我才渐渐明白,古老师玩世的背后,隐藏了怎样的苦闷与坚守。他好酒,晚自习课上,偶尔一身酒气。王绩的两句诗,常挂他嘴边:“眼看人尽醉,何忍独为醒!”他教了十来年高中政治,竟不是党员。校长劝他写入党申请书,他悍然答道:别污了我的纸笔!正因此,他和领导关系再好,却不得提拔。

古老师常说,人生两大美事,睡回笼觉,娶二房妻,他都实现了。他的第二任夫人,不仅貌美如花,且能患难与共。四十岁那年,古老师得一子,名古麓,绰号“咕噜”,大脑袋酷肖其父。

我与咕噜同龄、同级而邻班。高考之时,这小子运气好,恰巧坐我前排,考数学那天,他两次回头捡橡皮,抄了我特意放在桌角的十道选择题,净得五十分,助他考上了他心仪的师范学院。

拿到录取通知书,咕噜在望月楼摆酒,请我和肖辉等人。古老师亲自作陪,开了一箱十年陈的剑南春。他虽自命酒徒,然而毕竟年近六十,敌不过我们这些青壮的后生,中途便醉倒。最后我们搀扶他回家,一路踉跄,快到学校,他酒醒了,仰望满天星斗,忽然高声吟道: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身轻白虎堂!

 

 

19.莫疯子

 

莫疯子是南巷的土著,据他讲,莫家扎根于此两百年,南巷大块土地,百年以前,皆归他祖上所有。他骂街之时,最爱拿这一点说事。譬如骂徐老鹰:“你家的院子,以前是我爷爷的厕所!”骂张麻子:“你个外乡人知道么,你租的房子,以前是我家的猪圈!”徐老鹰、张麻子都是十分剽悍的人物,却不敢和他还嘴。

莫疯子骂街,是南巷一景。无论冬夏,当暮色四合,他走上南巷西头的坝子,街坊便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哪怕端饭碗、抱孩子、停止干活,都不愿错过这场好戏。不同于泼妇骂街,莫疯子不仅骂人,还骂政府,骂社会,骂老天爷;而且他能骂出花样,与时俱进,如骂政府对农民的盘剥,他说二十年前是偷,十年前是抢,现在则是榨。听他骂街,如闻演讲,常见笑声、掌声四起。

他这样骂街,政府不管吗?据说曾有人举报,追查下来,镇里说:他一个疯子,你能把他怎么样?

其实莫疯子一点都不疯,疯病只是他的挡箭牌。街坊说,好几十年前,莫疯子就开始装疯卖傻。最早是在大跃进时期,针对亩产万斤的“卫星”,青年莫疯子在街头讥笑道:亩产一万,公鸡下蛋。这话自然惹来了滔天大祸,莫疯子本想逃亡,可是华夏之大,却不知逃到哪里,才能自由。后来在长辈的授意之下,他一夜之间发了疯。这才逃过一劫。

为了配合疯病,他从此不修边幅,落拓不羁。自我记事起,他便是微驼的脊背,灰白的长发,满面风尘之色。不过其眼神始终明澈,如清泉,如秋水,有时扫过来,如雨天的刀,寒意逼人,令人不敢等闲视之。

莫疯子只是看起来潦倒,家境却不差。南巷两百户人家,最早拥有电视机的就是他家,他因此成为街坊的信息源。单单传播信息,非他所愿,随之评论两句,才为他所好。早上的公厕,晚上的坝子,都是他指点江山的天地。他的疯言,不乏惊世之语,如骂新闻联播:“他们说的话,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骂官员:“中国一大半官员都是精神太监!”

我和弟弟读完《笑傲江湖》,一致认为,莫疯子最接近书中的潇湘夜雨莫大先生。后来谈到他,便不称“莫爷爷”或“莫疯子”,而直呼莫大先生。

2003年,南巷拆迁。老实说,政府的补偿尚属公道,如莫疯子家,房舍院落,两百平方,可换来两套三室两厅。只不过有些老人,从呱呱落地那一刻,便在南巷,此生从未别离斯土,对他们而言,南巷犹如生命的脐带,倘将此地夷平,他们血流何地,魂归何处?因此,政府费尽口舌,他们却不离不弃。

年近七十的莫疯子正是钉子户之一。据说那些日子,他每晚都到坝上发表激情演讲,誓与南巷共存亡。可惜,他的儿女背叛了他的心志。当他被告知,协议已经签订,明天便来拆迁,当晚,他服毒身亡。

街坊纷纷说:这一回,莫疯子是真疯了。

 

 

20.此间少年

 

他回到南巷,南巷已经不是他记忆的模样。高楼鳞次栉比,覆盖了往昔的贫寒与衰败,那条在梦中蜿蜒仿佛永无尽头的青石板路,换成了一眼即可望穿的十丈繁华。往来者衣冠楚楚,却无一张他熟识的面孔,老街坊星散四地,像南巷拆迁之时那些被随手丢弃的梁木与砖瓦,像历史的漏网之鱼,然而终将为死亡俘获。

他坐在花坛边上,初夏的烟尘被奔驰的车辆高高卷起,迷离了他的眼睛,眼前的美景渐渐虚化,恍惚之间,那些故人纷纷向他行来,王老师依然清雅,姚伯伯依然淡定,徐老鹰依然高傲,徐小凤依然美艳……他们身后,是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正高举一根豆沙冰棍,向炽热的太阳致敬。

他想起三十年前的夏天,自己降生在农村,幼时瘦弱不堪,常令奶奶心疼落泪。他三岁那年,全家迁回了县城边缘的南巷,这曾是奶奶和父亲的故土,然而老宅早被雨打风吹去,姑父将堆放杂物的仓库高价卖给了他们,这两间破旧的瓦房,三十年来,几经修缮,屹立不倒至今。

从此他开始了小城生活。对这座县城,他有多爱,就有多恨;同化有多深,背叛就有多深。早在14岁那年,他和两个同学商量逃离:“难道我们要一辈子生活在这里吗?”这话后来传到街坊耳里,被当作笑谈,只有徐老鹰赞不绝口,夸这小子有出息。

他谈起家乡,常常嘲讽,并刻意标榜自己的叛徒身份,以示决绝。其实在他心底,还是有一些割舍不下的东西。他喜欢那古典的一面,他笔下的南巷街坊,大都古风蔚然,不似此世人物,这绝非他的虚拟,十八年来,他所见便是如此。然而,当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古典渐被吞没,田园牧歌的梦想粉身碎骨,轻生重义沦为好勇斗狠,侠气沦为匪气。

他知道,突围之路只有一条:读书。所以他的学业一向极佳,然而他并不以此为荣,有时反而陷入对自我的深深质疑。他拼命读鲁迅、尼采,这却使他愈发迷惘。他将迷惘写入作文,老师大喜,令全班甚至全校传阅,有人读后,竟写信给他,可惜那时他懵懵懂懂,竟不解娟秀的字迹背后的风情。肖辉说:你不是懵懂,而是逃避。他想想,似乎有些道理。

他的内心多么狂傲,外表便多么谦和。他不乏朋友,包括像小卢、肖辉这样无话不谈的知交。不过他更习惯孤独,一个人在雪夜孑然而行,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样的月色,那样的寒夜。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他的高考成绩,全县第二。拿到分数的那一刻,他便开始筹划远行与未来。他已经忘记了那个漫长的暑假如何度过,他只记得,九月中旬,在那列半夜两点出发的火车之上,他始终无法入眠,他努力张望前方,前方却一片混沌。他不知将迎来什么样的青春,他更不知,青春是那么长,却那么短。

 

 

21.我的祖辈

 

尤司令是吾县的传奇人物。他字荫轩,以字行,出身行伍世家,父亲是晚清的将军,甚至传说其义父是北洋宿将、亳州人姜桂题。他曾任豫西剿匪司令,领少将军衔,人称“尤司令”。中年解甲归田,回故乡做富家翁,置地数千亩,修游园,乡人通称“尤家花园”,今尚在。我去过一次,风物虽旧,却可见主人的格局,细雨僧归云外寺,疏灯人语画中楼。

尤司令在吾县,口碑极佳,有大善人之誉。他借钱粮给乡邻,不收利息。灾荒之年,赈济落难者,更是寻常。史载,1938年,黄河花园口决堤,河南的灾民纷纷逃荒至吾县,他开仓放粮,以大蚌壳作瓢,每人每天一瓢高粱,活人无算。正因此,1949年后,有赖乡人保全,他虽被收监,终幸免一死,留在看守所打杂。死后葬于尤家花园西侧。

尤司令从军数十载,主持剿匪,杀伐决断,自然免不了结怨于人。纵使他急流勇退,寄迹山林,仇家却不甘罢休。有一回他出行,在霍邱县三河尖(现属河南固始县)遭遇与他有宿怨的土匪伏击,间不容发之际,他的一位族兄挺身而出,与他换船,使他逃过一劫,族兄却惨死匪徒之手,尸骨无存。尤司令回乡,厚葬族兄,大做道场三天三夜。

代尤司令而死的那位壮士,便是我的太爷爷。他的坟中并无尸体,而是一具依其面目刻成的木头人。

太爷爷是会字辈,字乐堂。他膝下有二子,系文字辈,我爷爷行二,字仲颍。

尤司令在他那一门,行三,故我爷爷和大爷,一直喊他三叔。太爷爷死后,他们遂依傍于尤司令门下,过起了优哉游哉的地主生活。

爷爷是标准的纨绔子弟,高个子,大眼睛,体貌十分潇洒,人也聪明异常。可惜他的头脑,都用于赌钱和抽大烟,不仅败光了家产,还摧毁了身体,人至中年,便瘦骨梭棱,弱不禁风。

这竟不全是坏事。1949年后,划分阶级成分,爷爷因家中无地、无财,而被划为“破产地主”——我查史料,这应是地主当中,最轻省的一顶帽子,而且有望弃置:“地主破产后,依靠自己劳动为主要生活来源已满一年者,应予改变成分。”相比之下,大爷就倒霉多了,他家里什么都有,难逃厄运,他的儿子,我的三伯,为了到银行工作,不得不与家人划清界限。

然而爷爷的成分,终未能改。他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有时竟以乞讨为生。1955年,来安的农场来吾县招人,他主动报名,去异乡放鸭子、放鹅。尽管对家人十分不舍(那年父亲才四岁),他却深知,留在家中,便是拖累,自己所吃的那一份闲饭,足以养活两个孩子。

两年后,农场来信,爷爷病故,草草掩埋于荒山。生为丧家之犬,死为孤魂野鬼。

爷爷的坟茔,至今不知坐落何处。幼时,家人请刘瞎子帮我算命,刘瞎子却说,你爷爷的坟地,风水好,孙子辈必定出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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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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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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