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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读胡适?

——致Y君

 

 

你问我,为什么这两年屡屡推荐你读胡适:胡适的书,或者关于他的书?

模仿胡适的老师、历史学家布尔(George Lincoln Burr)的口吻:“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容忍比自由更重要。”我年纪越大,越觉出胡适的重要性;而且不必和谁对比,他就是我们思想的维生素C。

许多人都喜欢拿胡适与鲁迅对比,抬高一者,贬斥另一者,譬如布尔之言,换做他们,可能会说:“我年纪越大,越感觉到胡适比鲁迅更重要。”我说过,鲁迅与胡适并不构成鱼与熊掌的二元关系,对我而言,他们都无比重要,如果说胡适是维生素C,鲁迅则是钙片,你愿意缺哪一个呢。

据我的阅读经验,鲁迅如高山,胡适如平原。我从16岁开始读鲁迅,此后每重读一次,感悟便深一层,诚可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不过这座高山,只能仰止,无从超越:一来,他难以被超越,他是空前绝后的人物,鲁迅之前,并无鲁迅,鲁迅之后,再无鲁迅(窃以为鲁迅之为鲁迅,个体的因素要超过时代的因素);二来,他不是我的路标,无须超越。

今年我在乡下,重读鲁迅杂文集,以其写作时间为序,愈读到晚年,愈发心痛。我以为在《三闲集》、《二心集》之后,他的大多杂文,除了教人如何疑心、如何刻薄、如何骂战之外,意思实在不大,原本可以不写。早在1925年底,他编《华盖集》,便意识到“我的生命,至少是一部分的生命,已经耗费在写这些无聊的东西中,而我所获得的,乃是我自己的灵魂的荒凉和粗糙”,尽管他“并不惧惮这些”,然而我们却深深为之惋惜。以鲁迅之雄才,“写这些无聊的东西”所耗费的精力与时光,若用来写作《故事新编》或《中国小说史略》之类,那该多好。

所以我从不建议你多读鲁迅,他生命晚期的作品,粗览即可,他既百无聊赖,你何必陪他空虚;更不建议你学鲁迅写作,他的杂文,陈义再高,都难改病态的本色。相比之下,胡适就健康多了(当然另有一个原因,鲁迅不可学而胡适可学,正如李白不可学而杜甫可学、苏轼不可学而辛弃疾可学)。

病态与健康之别,不仅取决于思想,更取决于思想的逻辑与风度。我们读胡适,他说出了什么道理,只是第二义,第一义在于他怎么说理。我以前和你说过,学习写文章有三重境界,第一重看他写什么,第二重看他怎么写,第三重看他怎么不写(为什么这样写而非那样写)。读胡适,眼光要停留在第二重——他不是文章大家,第三重不必琢磨了。

胡适说理,第一贵在晓畅、通达。其白开水般的文风,历来备受讥嘲,然而我们必须承认,几乎所有的作者,都希望自己的文章,读者越多越好,这就决定了他们行文,尽量平白如话,最好连引车卖浆者流,都爱读,能明了,想想看,为什么“我的朋友胡适之”名满天下,胡适之的朋友遍布三教九流呢,从其文章,可窥一斑。

他的文章,通俗到什么地步呢,如《差不多先生传》,立意并不低,却可以当作童话,给小朋友读。

而且,文字通达的背后,往往是道理的通达,你看一些学者,写文章艰深晦涩、缠杂不清,原因之一,即他们尚未把道理想清楚,从而造成了表达的滞碍。胡适的文字,老实说并不好,却因道理的通达,给人以干净、辽阔之感。

第二贵在逻辑、理性。去年谢泳先生编选的《独立评论文选》出版,我读罢,感慨万千,胡适能成为百年一人,绝非偶然。此书选文逾百篇,作者皆一时俊彦,包括胡适、任鸿隽、傅斯年、蒋廷黻、丁文江、陈之迈、张佛泉等,他们之间,不乏争论,如轰动一时的“民主与独裁之争”等,八十年后再回首,胡适完胜。他说民主、论宪政,至今犹不过时。能够支撑他在狂热而迷惘的乱世之中保持清醒的判断,支撑他的观念穿越百年风雨而依然挺拔、清澈,正基于逻辑和理性的力量。

第三贵在平和、宽容。读胡适的文章,你几乎难觅一丝火气、戾气、装腔作势、剑拔弩张,无论谈哲学、政治,还是生死、爱情,都是平心静气,娓娓道来,如晚饭之后,邻家老人和你拉家常。甚至在其早年便是如此,这一度令我诧异,后来渐渐明白了,这不仅可以归结于他的思想,还需要上溯他的出身和家教。他一直感激母亲的九年教育,“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你若有心,可对比一下少年生活对鲁迅的影响。

宽容之于胡适,已经深入他的骨髓和灵魂。我平时爱讲平恕之道,这一“恕”字,可以胡适为例。1930年4月30日,他复信杨杏佛:“我受了十余年的骂,从来不怨恨骂我的人。有时他们骂的不中肯,我反替他们着急。有时他们骂的太过火了,反损骂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们不安。如果骂我而使骂者有益,便是我间接于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愿挨骂。如果有人说,吃胡适一块肉可以延寿一年半年,我也情愿自己割下来送给他,并且祝福他。”此前还有一段,言及他在1920年代中期,与鲁迅兄弟谈《西游记》的第八十一难:“应该这样改作,唐僧取了经回到通天河边,梦见黄风大王等等妖魔向他索命。唐僧醒来,叫三个徒弟驾云把经卷送回唐土去讫。他自己却念动真言,把当日想吃唐僧一块肉延寿三千年的一切冤魂都召请来。他自己动手,把身上的肉割下来布施给他们吃。一切冤魂吃了唐僧的肉,都得超生极乐世界,唐僧的肉布施完了,他也成了正果。如此结束,最合佛教精神。”

放眼二十世纪,能说这番话,且令人感到发自肺腑,唯胡适一人。

这些“贵在”,都是我们阅读胡适的原由,也许你并不认同,没关系,只要你去读他,你终将发现,与他同行,将是多么幸运。如果说读鲁迅,可以发掘我们生命的深度,那么读胡适,则可以拓开我们生命的宽度。我将胡适比作平原,他的辽阔与坦荡,恐怕穷尽我们漫漫一生,都无法企及,然而我们不必越过他,我们只须追随他的足迹:读胡适,做公民。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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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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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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