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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新京报》上的一个专栏,估计会写二十篇以上,以后集满五篇,便发一次。

见报之时,“旧年人物”被编辑改为“旧时人物”,其实前者是夏晓虹先生的一本书名,我非常喜欢,便挪来一用。】

 

 

 

每次回乡,都得听父母絮叨:亲戚或街坊,谁死了,谁重病缠身,命不久矣。我常常一脸漠然,心想这与我何干呢。然而事后,尤其是无端想起这些已经冷却与即将冷却的名字,心中总不由一惊。原来他们与这个红尘颠倒的世界的联系,只剩下我们的回忆;原来他们的生命,还不及一个残存的意象那样生动。

我试图将这三十年来所见闻的一些奇人异事记录下来。我不奢求他们藉此而流芳,我只想证明,他们曾走过这块土地,走过春天的繁花秋天的冷月,走过你的美丽我的哀愁。在时间与世界的尽头,我们必将重逢。

 

 

1.憨夫子

 

“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何”字在空中停顿了足足三秒,憨夫子微闭双目,手舞足蹈。他的吟咏时而高亢,时而沉郁。我从梦中惊醒。

憨夫子姓何。不过南巷的街坊,仿佛都忘了他的尊姓。自我记事起,所见诸人,不是称他“憨老师”或“憨夫子”(他喜欢咬文嚼字,满口之乎者也,这种人,吾县以夫子视之),便直接呼他“老憨”。我原以为,“憨”是“何”的变音,父亲则说,老憨生具异象,双眼白多黑少,五岁才会叫爸妈,人家孩子流口水,那是看见了鱼肉,他流口水,那是看见了书,因此他从小就被街坊称作“老憨”,叫了这么多年,谁还记得他姓什么呢。

憨夫子的事迹,滋养了我们贫乏的童年,熟识他的人,都能说道一二。而且这些事迹,都与他的憨有关。譬如他一边烧锅,一边看书,不仅把饭烧糊了,还将自己的布鞋当柴禾塞进了熊熊火中;他给女儿喂红薯稀饭,喂到一半,诗兴大发,便去挥毫泼墨,待诗写好,回头一看,那半碗红薯,却落入了邻家的狗嘴里,自此女儿再也不让他喂饭。

这些都是寻常事——其实认真说起来,憨夫子绝非什么异人。他的生平,清白如吾乡的手磨豆腐:贫家出身,师范毕业,中学教书,娶妻生女,与世浮沉。他所异于常人之处,一是爱书成痴,二是爱诗成魔。不想这吟风弄月的嗜好,最终殃及他的教师生涯。他教了十五年高中,因爱在课上谈诗词曲赋,为家长所检举,称其不务正业,耽误了学生高考,缘此罪名,被学校从高中部贬到初中部。然而他不知改悔,仍旧给一脸懵懂的初中生讲格律,谈平仄,校长闻后大怒,遂禁止他登台授课,发配到阅览室看门。这在吾县的教育界,同样是一桩谈资。

父亲与憨夫子自小相识,曾有意请他为我发蒙,为奶奶所阻止,说怕传染了他的憨。后来父亲拿我的作文请他指正,他大喜,送了我一本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我读高中,恰巧是他在高中部的最后时光。他实在不太擅长讲课:一口乡谈,笨拙至极;自说自话,丝毫不顾学生的感受。他最得意讲古诗文,讲廉颇蔺相如列传,便抱上一摞《史记》;讲杜甫诗歌,便高举《杜诗镜铨》……他在台上顾盼神飞,台下一片窃窃私语。知音少,弦断有谁听,他的叹息穿越了那仓皇的三年。

上大学之前,我去他家辞行。时值炎夏,他正伏案读书,奔腾的热浪使他破落的书房愈发逼仄。他老了,瘦骨嶙峋,脖子漫长——后来我读余光中写一个人的瘦,“瘦得像耶稣的胡须”,眼前便浮现黑而瘦的他。他见我来了,十分高兴,二人坐定,却相对无言。临别之际,他钞了一首旧词送我,记得最后两句是:方正做人勤笔墨,切莫为官。

 

2.王老师

 

王老师有一个极文雅的名字,叫王敏之,他家的小院,叫莲宅,他的书房,叫守缺室。单是这些细节,便注定了他在南巷的孤独。

王老师不是南巷人。我七岁那年夏天,他从曹乡调到县中学教书,看中了南巷的幽幽古意——他说以吾县之大,惟有南巷,还残存一丝文气——便在此置房。搬家之时,惊动了半条街,街坊纷纷说:开眼了,见到了活着的孔夫子。原来王老师搬家,动用了两辆拖拉机,前一辆装满了家什,后一辆装满了书。他在乡下,如何藏书千卷,至今仍是一个谜。

半年后,南巷的街坊再度感慨:开眼了。王老师的穿戴,不分天气,永远是黑西装、白衬衫,头发与皮鞋一尘不染。与人说话,无论大人小孩,他都毕恭毕敬,诚心正意。傍晚,二胡的咿呀越过他家爬满青藤的院墙,盘旋于南巷的市井之上。街坊纷纷感叹:和乡下来的王老师相比,我们才是乡下人。

三伯是教师出身,会拉胡琴,且与王老师有旧。他在我家喝酒,听见王老师的二胡声,搁下酒盅,叹道:太哀了,人生不该如此。然后满斟一杯,一饮而尽。

因三伯的关系,我在听王老师授课之前,便去过他家。那时我好像刚上初中,颇能写两笔作文。王老师引我进书房,四面墙上挂满了字画,我指其中一副行书念道:最可惜一片江山,更能消几番风雨。他笑道:念反了。我面红耳赤,问他这两句什么意思。他说这是今人集古人的联语,上联出自辛稼轩,下联出自姜白石。“家国之悲,你还不懂”,他顿了一下,“最好永远都不要懂……”

初二初三,他教了我们两年地理。他上课,从来不拿教材,仅凭两张地图,便能讲大半学期,横谈表里山河,纵议古今史事,他硬生生将地理课讲成了历史课。这般不拘一格,怎么应付考试?王老师却有一大特长:押题。所以他带的班,中考成绩总是不差,他在学校的境遇,便不像憨夫子那样潦倒。

1998年,洪水来袭,吾县沦为泽国,曹乡受灾尤为严重。比灾难更可怕的是,救灾款下发至乡政府,如羊入虎口,最后落到老百姓手上,惟余一堆被榨干的骨头。灾民忍无可忍,只能去县里告状,这状纸,便是王老师的手笔——这等事,只要乡亲开口,依王老师的性格,无有不允。

有一天,二胡的咿呀从南巷消失了。街坊窃窃私语:王老师进去了!

随后,发生了一件铁定不会载入县志,只可能在民间经久流传的奇闻:数百名曹乡的灾民,开拖拉机、三轮车,撞倒了县政府的铁门。然而民气浩荡的代价,却是坐实了王老师等领头人的罪名。

王老师被判七年。他服刑不久,莲宅易手。

2004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回家,去看三伯,晚上在他家喝酒,不知何故说起了王老师,三伯说:死了,癌症,就是这个春天,保外就医,好歹死在了外面。说罢,他满斟一杯,一饮而尽。

 

3.书店老板

 

南巷原有一条青石板路,雨后漫步,古意幽远,皖北恍如江南。往东走,将近头,你向右一瞥,会看见一家书店。

这家书店的名字,我已经忘了,也许它从来就没有名字。给与我一同读书、买书的发小杰子打电话,问他记得否,他沉默了一分钟,问:那地方开过书店么?

我们刚过三十岁,便开始怀疑记忆。

我努力去回想,书店应是狭长的形状,像一条走廊,像夏天来临之际搭在老板肩上的那条灰暗的毛巾。它不会超过二十平方,它的布置会让读者感到混乱、压抑甚至分裂——书摆在左右两侧,一侧是教辅,一侧是杂书,新书旧书,正版盗版,从故事会到李泽厚,从新婚必读到中南海往事……记得我在那里买过两本人民文学版的《围城》,一本正版,一本却是盗版。

我自小学便在此买书,一买就是十年。然而直到最后两年,我已经是高中生,才敢与店主搭话。这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瘦长,头发如鸡窝,一双眼睛泛满了血丝,藏在书店深处像暗夜的两块炭火,加上那一脸桀骜,令人望而生畏。他像谁呢,后来我见到陈寅恪先生的照片,大惊失色:这不是书店老板么?当然,他多了三分乡土气。

有一天我去书店,看到一本当月的《读书》摆在架上,便收入囊中。当时还感叹好运气,这杂志,此前只在学校阅览室见过。不想第二月去,再得一本。结账之时,他主动招呼我,说每月只进三本《读书》,县里一位文化官员买一本,一中的王老师买一本,他自己留一本,最近两月,不见王老师来,所以便宜了你。他说的王老师,即王敏之,当时正在看守所。

藉买书之机,谈过三五回,才知他的寂寞。吾县的读书人,无论憨夫子还是王老师,都无法与他对话,他们都太古典了,他身上却深藏了现代的痛苦。我所读的书,自然更难入他的法眼,彼时我们流行读余秋雨,他则嗤之以鼻,称余秋雨太矫情,脂粉气太重;我说正在读鲁迅杂文集,心想这回看你怎么贬斥,他笑道,等你读完周二先生,才能真正意识到周大先生的长短。我似懂非懂,拼命点头。

书店的生意,十余年如一日,难说好坏,他似乎并不以为意。有次听见他打电话,说老子不开书店开饭店,早就发财了,言毕哈哈大笑,我只觉得笑声有些苦涩。

不想一语成谶。时隔不久,电影院失火,殃及四周,书店正在其中。火借风势,蔓延极速,他只抢出了几十本书。听说他一面目睹书店葬身火海,一面喃喃道:天意,天意。

此后一年,我路过那里,所见都是一片废墟。

重建的门面房富丽堂皇,再无书店的容身之地。于是他开了一家卤菜店。

2004年夏天我大学毕业回乡,跑了大半个县城,不必说《读书》,就连一期《南方周末》都无处寻觅。

 

4. 马二毛

 

在吾县,马二毛是一个传说。

他早已绝迹江湖,江湖仍在流传他的故事。故事的结局千奇百怪,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漂泊异乡,有人说他在少林寺当和尚。

我不曾见过马二毛。有一回听长辈谈论他的事迹,我问马二毛什么模样,像程咬金还是单雄信——那时我满脑子《兴唐传》,眼中只有十八条好汉。众皆大笑,却无人回答我的问题。

后来我认识了马文和马武。马二毛兄弟三人,老大叫马大毛,老三自然叫马三毛,文武兄弟都是马大毛的儿子。马文从家中翻出一张有些破损的黑白相片,说,这就是马二毛——他从来不称叔叔。相中之人,身如枯树,虽竭力摆出英武之态,仍难掩一脸猥琐,只是双目炯炯,满是狠色。

马文说,马二毛身高不足一米六。这当是幼年的饥寒生活所致。马二毛一生的激扬与陨落,皆始自童年。

马家世代住在分金桥下。到马二毛父亲这一辈,却被赶出祖居。同乡的尚老大,不仅看中了马家的房子,还看中了马二毛的母亲。文革期间,他利用公社革委会主任的权势,诬良为盗,抢房夺人,马父被遣往异乡,不知所终,马母不堪凌辱而自经。马家三兄弟,从此沦为孤儿,其时马二毛不足十岁。

自此马二毛踏上了复仇之旅。他一路北上,拜师学拳,最远行至河北沧州。据说他先后拜了十来位老师,其中教他大成拳的师父,怜其身世,爱其忠义,倾囊相授,犹嫌不足,遂请出一位擅长岳家散手的老友,再教他三年。因此马二毛平生最得意的功夫,便是大成拳和岳家散手。

艺成返家,已经是1980年代,青年马二毛面目大异,连他的兄弟都不敢相认。改行开工厂的尚老大听说马二毛回乡寻仇,不惜重金邀来了皖北的一位老拳师——当年曾指点少年马二毛的功夫——出面说和,任尔口干舌燥,马二毛岿然不动。最后说僵了,只能拳脚见真章。自觉颜面扫地的老拳师愿替尚老大出头,与马二毛一决高下:他赢,过往种种,尽归尘土;他输,从此不再过问此事。

这一仗,曾是吾乡最豪奢的谈资。长辈说,二人大战三百回合,不分胜负,最后马二毛使出了杀手锏,重伤老拳师。不过马文告诉我,那次比武,其父马大毛在场,其实场面十分惨淡,高手过招,只须一个照面,刹那便见生死,一招过后,老拳师重伤,马二毛废了一条膀子。

对方手下留情,并未像他那样施以绝手。可惜,他们已经两败俱伤。马二毛忍痛背起老拳师,将仇怨搁在一旁。而后三年,他一直守在卧床的老拳师身前,如孝子侍父,直到其过世。此间,他白日到青林渡的鱼行收份子钱,晚上教人拳术,以筹医药费。鱼行的老大徐老鹰,也是练家子,却被马二毛一只手连摔了好几个跟头。

三年后,吾县发生了两件大事:尚老大的工厂半夜起火,烧成灰烬;马二毛失踪。

五年前我回家,见到在车站卖票的马武,问起他哥哥的近况。马文刚成家,其妻姓尚,是尚老大的孙女。

 

5.曹和尚

 

我曾开玩笑说,吾县三大特产:贪官、刁民、释永信。少林寺方丈释永信大师,大概是百年以来吾县出土的名头最响的人物(常任侠、戴厚英、郑守仁等人的影响力局限于业界,怎比他普度众生)。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俗家姓刘的释永信飞黄腾达,不止他的兄弟与有荣焉,还惠及生养他的乡村,据说,此地因他而兴起了一个职业:和尚。

有人会想:当和尚怎么会是一个职业呢。

我拿这个问题问曹和尚,他笑而不语,一脸得意。有时被我问烦了,他便摸摸光头,拍拍仿佛随时都要坠下来的肚皮,低语: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曹和尚一家与释永信同乡——他说是同村,我们都不信。他的父母缘何搬到南巷,在我家对面租房呢,我问过父亲,父亲说:为了治病,老曹心脏有问题;隔壁的鞋匠老吴冷笑道:这话你也信?他儿子在老家得罪了人,待不下去,只好进城。

自曹家搬来,曹老人便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脸上笼罩了一股烟灰色的晦气,经年不散,连猫狗都不敢走近他。他原有四个儿子,生病之后,只剩下曹和尚一个。然而曹和尚虽至孝,却不能一年到头侍奉在父亲身前,他的职业,决定了他常年漂泊在外,唯有一年三节,才倦鸟知还。

春节期间,曹和尚在家乡盘桓最久。他为人豪爽,左邻右坊,无论贫富,都去拜望,感谢大家平日照应他父母。我们这帮孩子,撞见他来,如睹珍宝,紧围不放,那时难得见到一个和尚,更兼曹和尚圆面大耳,宝相庄严,令人亲近而敬畏。我们最关切的问题,是他会不会少林寺的武功,所以他不露两手,便难走脱。他最拿手的绝活,好像是二指禅,捅你一下,要疼半晌。记得他在我家,还表演过单掌开砖,一掌下去,砖头应声断成两截,当时徐老鹰在场,说这是真功夫,不是骗人的把戏。

我问曹和尚:你在外化缘么?他大笑:我这么胖,去化缘,几家肯施舍。问他以什么为生,他却一脸神秘。我们揣度,他有功夫,可在街头卖艺。听他家人说,他靠给人看相算命赚钱。这遂成为一个谜——少年心性的我们,其实更怕这个谜解开。

我上大学后,再未见过曹和尚。听说他乡下的老婆——我说过,和尚只是职业,有家室并不奇怪——曾来南巷的出租房大闹一场,原因是曹和尚在外面有了女人。和尚与女色的纠葛,永远为公众喜闻乐见。这一闹,轰动了半条街。自此曹和尚便极少返乡,只在曹老人过世之时回来哭过一场。

2007年,我接到一个陌生来电,对方自报家门,说是曹和尚,从我父亲那里要到我的号码,原来他儿子在少林寺附近的一家武校学武,忽传噩耗,半夜淹死了,等他们过去,尸体已经火化,他们怀疑其中有鬼,却苦无对证,故打电话问我该怎么办。我哪里有什么主意呢,只能劝他看开点,死者解脱了,生者还得挣扎,不妨以情动人,多争一些赔偿。

那年春节我回家过年,父亲说,曹和尚前天来过了,向你致谢,并说,他不当和尚了,年后便去深圳打工,当保安。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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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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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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