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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观念与利益之上

 

 

搭友人的夜车回家,友人开书店,便一路听他谈书店的见闻。他抱怨如今的年轻人几乎都不读书——这里的“书”,显然有其特指。许多青年到他书店,所寻觅的猎物不是公务员考试教材,就是穿越小说与赚钱宝典;还有一些熟客,干脆借他书店后院幽静的茶座约人谈生意,他们头上是托克维尔和米沃什,手边是钱穆和杨奎松,空中飘荡的话语却关乎股市、期货、房价和贷款利率,这一幕是如此矛盾,却如此实在,正是这个时代最生动的写真。这令我的朋友无比悲观,他认为连一个城市的年轻人都一脸人民币,满嘴生意经,眼中只有利益,而不知自由、民主、宪政为何物,还有什么希望可言!

他试图换一座城市,我却劝他坚守,因为他所愤慨的这一社会状况,笼罩了整个中国,哪个城市都一样。甚至不独我们生存的时代为然,春秋人最尚气节,其光景何尝不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逐利是人之常情,正如自私是人之本性,中西古今,概莫能外。倘不满于此,你只能移民到火星。

我感兴趣的问题在于,为什么要把利益与自由、民主、宪政等观念对立起来呢。它们之间,原本不该是非此即彼、如鱼与熊掌的二元关系。可惜,就我平素所见,坚持这种二元思维的人,似不在少数,我那开书店的朋友并不孤单——我曾总结,二元思维,与辩证法、语境论(包括国情论)、相对主义一道,并称四大洗脑与愚民利器,流毒无尽,误人多矣。

二元思维最具蛊惑力的地方,在于将世界简单化,颜色只分黑白,人心只分好坏,官员只分忠奸,历史只分进退,这颇迎合了一些人简单的头脑与懒惰的心思。然而其最大的缺陷恰恰正在于此。世间万物,千姿百态,五彩缤纷,何止二元,即便论人事,如刀尔登所云:“事不宜以是非论者,十居七八;人不可以善恶论者,十居八九。”将多元的世界简化为二元,毋宁是一种脑叶切除术,用我最近学到的一个词语来讲,叫“精神结扎”。

被视为二元的观念与利益,只是偶尔对立,大多时候,它们绝非处于泾渭分明、参商相隔的两极。在它们之外,还有其他选项;它们之间,甚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水乳交融,同气连枝。对利益的捍卫与追逐何尝不是一种观念的表示;观念有其价值——尽管我们常说自由无价,鲁迅却说:“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这何尝不是利益呢?

空说无凭,举例为证。我们应该都听过农村的贿选,选票被明码标价,从二斤猪头肉到两条中华烟不等。有人对此忧心忡忡:选票被利益化,选举权被玷污了!短视的农民眼里,只有利益,没有一丝权利观,长此以往,不堪设想……农民是否短视,我不清楚,不过这种忧虑,却有些短视,而且褊狭。吾国农村的选举,刚刚从一种“不堪设想”的政治禁锢当中突围而出,此前,不必说选票的价格,就连其形状、字体、色彩,大多农民都不曾见过,宪法赋予的选举权,犹如高悬天际的璀璨星辰,可望而不可即,一旦碰上暗夜,欲“可望”而不可得。如今,贿选风行,黑箱遍地,距离我们预期的选举,的确还有一段长路需要跋涉,然而,从选票被强权剥夺,到可以换来利益,我们固然不好说这是进步,对农民而言,却从此意识到了选票的价码与选举权的重量——若无选举权,至少今晚下酒的猪头肉就没着落了,这是权利话语最直接、最朴素的表达。观念与利益,在此牢牢捆绑在一起,并非背道而驰。争观念,就是争利益;争利益,就是争观念。

更具体的案例,可见乌坎。乌坎事件,起于利益之争:乌坎村集体所有的土地被原村委会盗卖。为了维护土地权益,村民奋起抗争,从而推动了村民自治与基层民主的实验。其过程,利益与观念并重,利益是观念的载体,观念是利益的表达,两者都不可或缺。

今年初,媒体重返乌坎村,发现由村民直选的新村委会遭遇信任危机,当年被盗卖的土地尚未全部追回,引起村民质疑。有人担心:村民为了利益,会不会牺牲民主的成果呢?这么说,也许压根就没有认清民主的内涵。民主政治的一大特色,即在于可以不断试错,这一届村委会不孚民意,那么就依程序改选。这不是民主的失败,而是民主的常态。更何况,民主的运行,正是为了维护村民的利益,两者并不冲突,假如出现了为后者而被迫牺牲前者的情形,最终极有可能是两败俱伤。

这里且说观念。我们对观念的态度,常常趋向极端化,不是过于看重,就是过于看轻,因而误解了它与利益之间本不复杂的关系。首先,观念就是观念,它是一种独立的存在,无须借助利益,它便能生出自己的力量。其次,观念的独立,并不表示它不需要与利益发生关系,相反,当自由、民主、宪政等观念,开始食人间烟火,扎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它的力量才能最大化,才能爆发小宇宙。再次,你可以捍卫观念,令其纯洁无邪,一尘不染,却不可因此鄙薄我将观念与利益的混合,利益的渗入,未必会玷污观念,譬如我们都跟随自由女神,有人为自由而战,有人为财产而战,还有人为女神美丽的胸膛而战,自由之行,各尽本分,实无什么高下之分。

假如你以为,你每天谈民主,我每天谈卤煮,你每天说自由,我每天说汽油,你便高我一头,有一种道德和精神的优越感,也许,你该吃药了,自由、民主,对你而言犹如观念的春药。

当务之急,一是要打破对观念的神化或迷信,观念不该被摆上神龛,正如不该被贬入垃圾桶;二是要打破观念与利益的二元格局,我们的眼光,不能局限于观念与利益之间,而应拓展到观念与利益之上。抬望眼,你会看见,在选票与猪头肉之上,有一种事物叫权利;在自由与面包之上,有一种事物叫正义。

也许正义只有一个,但是通往正义之路,却不止一条,你走观念路,还是利益路,抑或其他路,其区别,只在远近,而非正邪。

就像我们的夜车,走国道呢,还是走高速,前者更费时,后者更费钱,然而,不管我们怎么权衡,只要上了路,终将穿越黑夜而抵达家园,我坚信。

 

2013年4月3日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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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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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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