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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民间的归民间
  
  
  这些年来,每一次灾难爆发过后,我们对政府的表现有多么惊诧,对民间的表现就有多么感动。“7·21”北京暴雨期间,那些让我们感到这个国家依然值得我们为之祝福与奋斗的情节,大多来自民间。从雨夜救人到雨后救济,潜藏于民间的巨大而热烈的善意,就像千百孔天然温泉。“正能量”一词快被用滥了,但是必须承认,今日中国,正能量的源头,只可能是民众,而非其他。
  暴雨滂沱的那夜,河西再生水厂的152位建筑工人,拿起救生圈、麻绳,冲向一墙之隔的高速公路,救下了上百名乘客,并且拒收获救者的谢礼。为了表示对他们的敬意,7月30日晚,京西南宫宾馆,崔永元请客,摆了18桌,花了14400元;韩红献唱,那一首《众里寻你》,十分应景;被感动的饭店老板不甘落后,打了一个大折扣。若评“年度饭局”,则非这一场莫属。
  饭局之爱心,是对雨夜之爱心的回馈,这是民间对民间的犒赏,民众对民众的致敬——就此而言,崔永元的确不辱“平民主持”之名。民间,这个像雨中的花伞一样温暖的词汇,再次成为正能量的出口。为崔永元们叫好之余,有人反问,假如这顿饭由北京市政府做东,还会有几多人感动呢?
  感动的人,必定少于嘲讽的人,我相信。
  崔永元请农民工吃饭的那晚,我正在一家门户网站做微博访谈,访谈的主题,恰好与崔永元请客的主题遥遥相对:雨灾过后,北京市民政局在新浪微博发起捐款,却遭公众强烈抵触,所收到的粗口——据统计,在其微博评论关闭之前,共计有两万多条“捐你妹”,一万多条“滚”,八千多条“你大爷”等——远过于善款。其间,主持人问及对庆功会、庆功宴的看法,五位嘉宾姿态异常一致:有人答:我能说脏话吗?不能,那我无话可说;有人认为不必再开,而应代之以“生存自救科普会”之类;有人认为可开,不过要换一种模式,“把丧事办成喜事”、“把哀歌唱成赞美诗”的传统当休矣。
  事实上,若由政府摆庆功宴,必将延续涂脂抹粉的政治传统,譬如请那152位舍己救人的农民工吃饭,席间大抵不会缺少领导讲话、颁奖,农民工上台表忠心、唱赞歌等早已令人神经麻木的流程。这吃的不是饭,而是政治,台下的农民工,恐怕要食不知味。说起来,还是吃崔永元的饭,更有胃口;崔老师那张哭笑不得的脸,更让人亲近。
  话说回来,表彰救险的勇士,诚不可缺,否则下次遇险,谁愿奋勇舍身?只是在表彰与追悼之间,在为勇士鼓掌与为亡魂致哀之间,有一尺度,该如何把握,便到了考验权力者政治智慧的时刻。一个合格的政府与一个失败的政府,恰恰在此刻出现了致命的分野。失衡的政府,自身摇摇欲坠,焉能把握生与死、民心与官本位的平衡;一旦把握不了,则失衡的险情必然加剧。如此恶性循环,犹如暴雨之中的激流漩涡,失衡者则似一叶扁舟,沉浮其中,不得脱逃。
  今日中国,问题不仅在于这一尺度该如何把握,还在于,谁来把握。对政府而言,形势已经严峻到不论怎么摆庆功宴,都要被民意狗血喷头——有些极端者,逢“官办”必反,且不管具体内容,屁股决定脑袋,莫此为甚。那么,何不退一步,将请客的机会让给崔永元们呢。152位农民工的爱心与崔永元的爱心,本就出自民间,让民间的归民间,政府退回自己的河界,划江而治,才是正道。
  民间素来不会,且无此能力,侵犯政府的领地,侵略者一角,几乎是公权力的禁脔。不说其他,政府对民间道德资源的掠夺,足以令人心惊。民间出了一个“最美女教师”、“最美司机”等,最终往往被政府归化——不仅是身份归化(如赐予编制),还包括精神归化(如吸收为党员)。长此以往,繁华的民间,必成空山和荒原。这于政府,未必是好事,其身上道德负担越来越重,已经喘不过气来。
  崔永元的善行,举自民间,自然会迎来民间的掌声,窃以为更应该迎来官方的掌声。他的努力,弥补了公民社会的一块短板——这恰为公权力的触手所不及。既然不及,为什么不愿放手呢,让原本属于民间的事务,交付民间自决。须知这些事务,如教育、慈善,其要义乃是自由。农民工救人,源于自由意志;崔永元请客,同样源于自由意志;一旦“官办”涉入,那就变味了,在权力的压迫之下,自由丧失了光芒,譬如官办慈善,有人打了一个生动的比方,称其为持枪行乞。
  成熟的国家,官办与民间、政府与社会的关系,并不全然是对立,而可互补。如何从对立走向互补,崔永元做东的这顿饭,便是一个答案。
  
  供《中国经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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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370篇文章 5年前更新

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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