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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随劄,为纪念陈独秀逝世七十年而作。日后有暇,再写这位乡贤。】
  
  
  陈独秀的龙性
  
  
  我们称誉圣人,常譬之为龙。盖龙乃圣物,乘风云而上天,凡人莫能知。由此衍生“龙性”一说,其第一义,即指性情倔强难驯。古代中国,身上有龙性的人,嵇康是一个,颜延之赞他“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五君咏·嵇中散》),可见其嵚崎磊落,疏狂不羁。近世中国,龙性之光,则落在陈独秀身上。不用外人誉美,且听他夫子自道:
  莫气薄大地,憔悴苦斯民。
  豺狼骋郊邑,兼之征尘频。
  悠悠道路上,白发污红尘。
  沧溟何辽阔,龙性岂易驯。
  这首诗题为《和斠玄兄赠诗原韵》。斠玄是陈中凡的号。陈中凡是著名古典文史学者,出身北大,系陈独秀的学生。1937年8月23日,陈独秀出狱,先住傅斯年家,后移居陈中凡家。彼时许多名流如周佛海、陶希圣等,纷纷试探其政治意向,他始终无所表示。陈中凡见状,遂赠一诗:
  荒荒人海里,聒目几天民?
  侠骨霜筠健,豪情风雨频。
  人方厌狂士,世岂识清尘?
  且任鸾凤逝,高翔不可驯!
  ——此诗将陈独秀比作翱翔的龙凤,陈独秀和诗,毫不客气,直言“龙性岂易驯”,以明心志。
  这场囹圄之灾,史称陈独秀等危害民国案,从1932年10月15日他在上海被捕,至恢复自由,长约五年。虎落平阳,龙哭千里。陈独秀的龙性,却依然不曾消磨。
  且说二事。1932年10月19日夜11时,陈独秀被警方从上海押解南京,他一上火车,便酣然入睡,车到下关,才被叫醒。须知这列车的终点,极可能是死刑。生死的关口,能如此恬然,非大英雄、大豪杰不能为,盖这些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或者从来不以生死为意。尉素秋《我对于陈独秀先生的印象》写到此节,感慨道:“假若没有养浩然之气的功夫,以及‘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至高境界,绝对做不到。”在这位当年的才女看来,陈独秀近乎为东方的哲人。我却看到陈独秀身上不忧不惧、昂然自若的龙性。
  1933年4月14日,此案第一次开审,陈独秀出庭,记者称他“四周瞻顾,态度自若”。法官问他“何以要打倒国民政府”,他答“这是事实,不否认”。其坦荡如此。六天后,第三次开审,老友章士钊不计前嫌,不顾风险,出庭为他辩护。辩护状达五千言,洋洋洒洒,鞭辟入里,几乎每一字都是为陈独秀量身定制,不像今天的一些律师,将辩护词写成了自作主张的政治宣言,置当事人的权益于不顾。不曾想,陈独秀对章士钊的仗义出庭并不领情,待章辩护完毕,他起立声明:“章律师之辩护,以其个人之观察与批评,贡献法院,全系其个人之意见,并未征求本人同意,且亦无须征求本人同意。至本人之政治主张,不能以章律师之辩护为根据,应以本人之文件为根据。”其倔强如此。
  章士钊说过,自弱冠以来,交友遍天下,最难交的三个人,陈独秀排第一(另二位是章太炎和李根源)。然而他与这三人终成莫逆之交。庭上,陈独秀丝毫不给他留情面,他并不以为忤。陈独秀出狱后,寄居江津,章士钊在重庆,二人时有唱和。肝胆相照,不负“我与陈仲子,日期大义倡”之吟。
  龙性之人,举止旷达,不屑与世浮沉,故朋友一般不会太多,且常常不为世人所理解、亲近。鲁迅曾写《新青年》编辑部的同仁:“假如将韬略比作一间仓库罢,独秀先生的是外面竖一面大旗,大书道:‘内皆武器,来者小心!’但那门却开着的,里面有几枝枪,几把刀,一目了然,用不着提防。适之先生的是紧紧的关着门,门上粘一条小纸条道:‘内无武器,请勿疑虑。’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这样的人——有时总不免要侧着头想一想。”相比之下,刘半农则是一个令人不觉其有“武库”的人,所以鲁迅佩服陈胡,却亲近半农(《忆刘半农君》)。鲁迅下笔,一向皮里阳秋,这番话,其实在讥嘲胡适,不过对陈独秀的描写,倒应了陈在1933年4月20日的辩诉状中所言:“予生平言论行动,无不光明磊落,无不可以公告国人……”
  其实胡适何尝不是光明磊落之人呢,只是他的性情,迥异于陈独秀。陈是龙性,胡则是牛性。鲁迅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用在胡适身上毋宁更加合适。看胡适的面相,便知他的为人,中正无邪,清和平允,如牛一样温厚、宽容,且胡适还有像牛一样坚忍不拔的一面。他自命过河卒子,其行事,则践履自由主义的渐进与不屈,宁愿十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
  纵陈独秀一世,始终与坚忍无缘,他的性情,要归结为一个关键词,我以为当是真诚。这个盗火者,毕生追逐真理的火种,一旦他发现,远方依稀的火光并不能将这个国家引向天堂,却可能相反,他不会为了权力和利益而欺骗民众与自己,他宁可回归黑暗,重辟一条血路。早年的他对苏联的革命经验有多么虔信,晚年的他对苏联体制的反思就有多么深刻。他将苏联与法西斯国家等量齐观,并且认识到,是独裁制产生了斯大林,而非斯大林产生了独裁制;若不恢复民主制,允许反对党的存在,赋予人民思想、出版、罢工、选举之自由,斯大林的继承者,仍不免是一个专制魔王。须知,他反思的时间点,是1940年代初,彼时,他曾经的同志,依旧将斯大林奉为革命的导师,将苏联奉为远东的乌托邦。
  陈独秀的龙性,决定了他一生孤独,一生都在背叛,一生都在与时代和自身作战。这样的人,这样的思想,这样的精神姿态,使他永不可能成为当权者,成为山呼万岁的领袖,他只可能站在权力的反面,哪怕反面惟独他孑然一人,他便是一个人的反对党,便是胡适所称的“终身反对派”。
  神龙在野,这是陈独秀的宿命。
  
  供《中国经营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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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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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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