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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就是体制(之二)
  
  
  W师弟来信。他在某市中院当法官,下半年办了一起要案,年终宣判,结果与他的预想大相径庭。他翻破了办公室里的法典与卷宗,实在找不出支持该判决的法理。找审判长——他所在刑庭的领导——理论,领导十分欣赏他的才干和性情,便敞开心扉,说了近一小时,结论是:判这么重的刑,是院领导拍的板;也许院领导都无决定权,政法委的领导早已一锤定音;说到底,这么判,我也有愧,不过我个人无能为力,这是体制的问题。
  年中的那封信,依稀历历在目。那时他刚出学院进法院,惘然若失,请我指路。我并无一分体制内的生存经验,感于他的诚挚,则遵循我的本心,呈上四点忠告——这是我的肺腑之言,故不妨再钞一遍:“一、你不是医生,是疾病;二、不作恶,即善;三、能依法则依法,不能依法则依良心,若法律与良心都一片混沌,姑且视当事人为你的父母兄弟,依人性——假如你还有人性的话;四、如果迫不得已要作恶,那么,请将枪口抬高一公分。”后来我把这四点公诸网络,颇引来一些争议,有人说我书生气,引青年误入歧途;有人说:你只是教他怎样做一个正常人!
  半年以来,我们不乏通问,然而年尾的这封信,却让我沉吟不决。这四点忠告,也许唯有第一点,在他身上发生了作用,令他时刻自省;后三点,撞上了体制的铜墙铁壁,终于一败涂地,粉身碎骨。他发现,在正义的生产基地,正义却无奈缺席;在以法律命名的地方,法律以及良心、人性并无用武之地;他不想作恶,却不得不被迫作恶;他想把枪口抬高一公分,可是那把枪,却握在他人手上,他与扳机的距离,比与太阳的距离还要遥不可及。
  怎么办,他问。
  我说了两个反抗体制的故事。其一来自刘瑜《底线时分》:有一次庭审之前,公诉人Bosch突然撂摊子不干了,他跑过去跟曼德拉握手,说:我鄙视我所做的事情,我不想把你送到监狱里去。
  第二个故事,主角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C君。他读完行政诉讼法硕士,去了西南某区的法院,分到行政庭。由于兼通理论与实践,不出半年他就成为该庭的骨干。后来以他为主力,审判一起由环境污染引发的行政诉讼案。所谓民告官,当两造因赔偿等问题相持不下,法院难免会偏向官府一方。C君却力排众议,抗上命而不遵,坚决判被告败诉。主持正义的代价是,他被院方冷藏。今年他来看我之时,已经被调到了研究室,与业务绝缘。好在他生性达观,在研究室一样不甘寂寞,前不久刚发表一篇探究法官思维的论文。
  我对W说,你不是不能反抗,反抗体制未必一定会以失败告终,然而,任何反抗都需要成本,都要承担苦涩的代价。Bosch的结局是离开体制,C君的结局是被善于秋后算账的体制放逐于冷寂的边缘。再如慕容雪村写中国法律界的小说《原谅我红尘颠倒》,其中有一位深陷泥沼而一尘不染的反抗者,潘志明法官,结局是被陷害,获刑三年——这一幕纵是虚构,却比残酷的现实更能刺痛人心。
  不要被那些风度翩翩的反抗者所迷惑。他们动辄就拍案而起,宣告辞职,罢网,离国,姿态潇洒,令人羡煞。不过他们有资本,玩得起,家产万贯,何必在乎一份大学教职;名满天下,在异国他乡同样风光无限。但你玩不起,家中有老弱病残,背上是重若泰山的房贷,你一度怒不可遏,最终只能委曲求全,让冲冠的头发化作绕指柔。
  这自然不是鼓励W去做温顺的螺丝钉,而是善意提醒,反抗体制的驯化,需要成本,需要策略,需要估量好后果。我不太赞成意气用事与无谓的牺牲。当然,有些时候,我们不能以功利的标尺权衡对体制的抗击。退无可退,不必再退,当你的道德感与人性即将被吞噬,当你作为一个人的底线被践踏如尘,那么,你的选项,就是追寻Bosch与C君的背影。
  信末,依旧是老调重弹:不要学你的领导,把罪责都推到看不见的体制头上,记住,我们就是体制。当你总是说身不由己——有多少身不由己,禁得起追问;当你总是说“这是体制的问题”,很可能,你已经被体制同化,而丧失了反抗的能力,你非但不知自由与正义为何物,反而沦为扼杀它们的刽子手。
  
  供《新快报之意见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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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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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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