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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工的政治学
  
  
  近年来,有三个名词被发扬光大,生出万千气象:抑郁症、精神病、临时工。
  官员自杀,最终都要被诊出,此人生前患有抑郁症,不堪其扰,愤而自绝。民众上访,或者制造恶性案件,待有司验明正身,便在其愤怒的脑门拍上一枚标签:此人系精神病。政府机关不慎曝出丑闻,需要给民意和舆论一个交代,领导与张三耳语片刻,走上前台,对外高声宣布:肇事者张三,本是我单位的临时工,现在已然被辞退。
  相比“小姐”从称谓变成工种,“同志”从称谓变成了性取向,临时工的语义变迁,倒不似斗转星移。它的原始语义,是指机关及企事业单位临时招聘的工人,与正式工相对;而今,临时工还是临时工,不过其背上多了一重包袱:替罪羊。假如盛世中国一路高歌猛进,二十年后,你再翻开《辞海》,也许会发现,临时工的原意无迹可寻,“替罪羊”的歧义则登堂入室。
  如今,临时工已经成为最具中国特色的政治物种,犹如奉化的芋艿头、宁海的蛏子、绍兴的黄酒、武汉的周黑鸭,如果可以打包出口,想来一定能够畅销于国际市场。如你所见,只要有权力丑闻的地方,都有临时工任劳任怨、忍辱负重的背影:城管打人,原来是临时工;女警发飙,原来是临时工;公务员伪造公文,原来是临时工;警察撞人后逃逸,原来是临时工;文明检查团在娱乐会所寻衅滋事,原来是临时工;坐警车擦鞋,原来是临时工……哪里有危险,危及到领导,哪里就有临时工;而且,这些临时工,好比孙悟空,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我曾调侃道,临时工的战斗力已经完胜城管。有一个段子,说某国领导,被暴民驱逐下野,便跑到中国:“欲借三千城管,光复故国。”由此论证中国城管的战斗力誉满全球。如今段子需要改写了,不必再借三千城管,借一千临时工,足以剿灭乱党;倘能组建一支三千人的临时工队伍,恐怕可以荡平世界。
  这终归是玩笑。真正的问题在于:为什么替罪羊都是临时工,而非正式工;正如为什么落在官员、访民与暴民头上的是抑郁症和精神病,而非癌症和心脏病?
  疾病有其政治隐喻,临时工何尝没有呢?我们可以将一个单位譬喻为一台机器,那么领导乃是轴承,职员乃是螺丝钉,螺丝钉里面,正式工已经镶入了机器,临时工则被搁置于工具箱,以为备用。有些螺丝钉,终其一生都处于备用状态,生出苍老的锈迹而无法转正,然而它必须无怨无悔,被意识形态锻造的螺丝钉精神告诉它命该如此。当机器的运转出现了偏差,轴承自然不能犯错——它若错了,机器就得重装,而且这一台机器正构成了另一台更大的机器的轴承,这么一来,后者同样得重装,一台连一台,犹如一击即全军而溃的多米诺骨牌——那么只能是螺丝钉擅离职守。为了向外界展示这一台机器运转良好,则不太可能在机器身上拆去两颗螺丝钉以敷衍塞责,那便只能从污痕斑斑的工具箱里寻觅替罪羊——有时,哪怕螺丝钉取自机器身上,却得告诉外界:这是临时工,临时工,不信,你看它身上,不沾一丝机油呢。尽管这颗螺丝钉已经被油污遮蔽了本原的面目。
  有人问,这些临时工就那么甘心屈从做替罪羊吗?这可一分为二来讲:他做替罪羊,乃是一笔权力买卖,所得的报酬,大概不会少于相应的工薪;当他被点名去做替罪羊,却推三阻四,抗命不遵,不免要沦为领导的眼中钉,他本来只是一颗螺丝钉,怎么抗得过轴承的巨大压力。所以,这替罪羊,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毕竟你只是羔羊,而不是虎狼。
  这正是临时工之乱象的症结所在。临时工充当替罪羊,从表面上看,因为他们不是正式工,他们没有赫然镶嵌于权力机器之上;实际上,临时工与正式工的差异,端在权力者的一念之间,在公权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政治语境,让你当正式工,你就是正式工,让你当临时工,你就是临时工,让你当替罪羊,你就是替罪羊。你的身份,就像一块橡皮泥,任权力者雕琢、蹂躏。
  所以,临时工的问题,并非转成正式工就可以解决。从根子上讲,必须打破公权力的垄断与遮蔽,临时工们才能自由支配脆弱的命运。当权力的巨掌一手遮天,你这辈子都是临时工,正如你这辈子都是自家房屋的租客,都是祖国的陌生人。
  
  供《新快报之意见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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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370篇文章 5年前更新

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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