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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史铁生: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事后我才知道,死神没有节假日,不过圣诞节和新年,它连一年的最后一个日子都不愿休憩,不愿给万物生息,不愿放手让世界平安滑翔。2010年12月31日,史铁生先生溘然长逝,与死神偕行的路上,还有我的一位诗人兄长。

如果说兄长的死,像一把冰刀,刺穿我倦怠的灵魂,让我重新领略什么叫勇气,什么叫耻辱;那么史铁生的死,犹如时光传输带,突然停滞了,我被迫留在中山西路的拐点,任喧嚣掠过,任繁华飞驰,我的记忆,我的精神,却一步步后退,退到地坛一角,一个残缺的身影之侧,在他身后,则是一个时代的寂寞缩影。

这也许构成了一代人共同的阅读经验:在那个青黄不接的迷惘年头,谁知道是怎样的鬼使神差呢,让我们贫乏的眼睛遭遇了史铁生的散文《我与地坛》。

我是在一本散文选里读到它,第一感觉是,真长。后来才晓得,那只是节选,只是一场花开的一个时分,就像作者的生命,充满了无限的残缺。然而,这残缺的躯体内部则是一种灵魂的圆满,这遍布省略号的选本仍能令一个读者饥渴的心魂如受电击。

此前,我所读到的有营养(这是彼时很流行的一次词,似乎每一本书都是一个面包,一块肥猪肉,一瓶补脑液)的散文,唯有鲁迅之作——我的启蒙读物,是鲁迅文集与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后者的文体,与其说像散文,倒不如说是福音书,那一口圣人不仁的语气,则与文学无涉。鲁迅最好的散文,一是《野草》,二是写故乡生活的系列:对于前者,刚发蒙的我明知其好,却说不出所以然;对于后者,哪怕有千般的好,都被初高中语文老师的僵化教育压榨成一杯乏味的苦水。

所幸,我在高二那年读到了《我与地坛》。比郭敬明还要瘦小的马姓同学把那本浅灰色封面的散文选借给我一周,交换条件是期中英语考试我帮他作弊。不曾想,那本书在我的枕头边躺了近一年,因为一周后,我对马说,书里有一段话,你在下面划了红线,我也很喜欢,然后便将此段文字背诵下来:

“但是太阳,他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他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正是他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

马很感动,答应我可以无限期借阅此书。他说,恁多篇目,他不晓得史铁生《我与地坛》到底好在那里,只觉它与众不同。

现在来看,上一段引文并无出奇之处,甚至还不如结尾一句刚烈、决绝,如尼采笔下的箴言:“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为永恒。这欲望有怎样一个人间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计。”但将其置入《我与地坛》之全文,与世界孤独的对话,或者说喃喃私语的思索尽头,呈现了作者对待残缺的生命的鲜明态度——我当时想到的用以形容阅读快感的语词,其实并不怎么恰当:绚烂。人们常说,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殊不知,平淡之极,则是一种繁花怒放的绚烂。

史铁生的文学成绩,绝不限于《我与地坛》,绝不限于散文,他的小说有一种散文所缺乏的和煦之美,似春日午后的阳光,他的散文同样如太阳迸发,却是冬季的中原,那种冷冽乃至苍白的阳光,打在脸上,令人焦灼,有一种被绣花针不小心扎到的疼。然而,对我而言,《我与地坛》就是我心中的作家史铁生的全部,“但是太阳……”就是我与文学青年们的接头暗号。与此相应的一个案例,是一些迷阿城《棋王》的人,相认的暗语是小说主角脚卵的那句感慨:“蛮好,蛮好,你的棋蛮好。”

我对地坛的记忆,并非因为它是皇家的祭坛,民间的庙会,而仅仅源于史铁生的长篇散文。不妨说,我眼中的地坛,就是史铁生所写的地坛。没有史铁生的地坛,则轻不过一本陈旧的散文选。

史铁生的家人深知地坛对于史铁生的意义,所以他们想把作家的骨灰播撒在地坛,却遭拒绝。远离了作为生之家园、死之归宿的地坛,不知史铁生的灵魂将飘向何方?

也许,在所有作家当中,史铁生谈论生死最多,却将生死看得最淡。

“死是一件无须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早在写作《我与地坛》之时,他就参透了死之涵义,后来所作《说死说活》,论述“唯有生,可使死得以传闻,可使死成为消息”,更像是《我与地坛》的一个注脚。能写出《我与地坛》,即是史铁生对生之意义的最佳诠释。

对暴死的恐惧,是死神压在世人头顶的最大威胁。祛除了这种恐惧,你就可以陪死神喝酒下棋。如果相信有来世,有天国的召唤,死亡则不足以令人恐惧,反倒是一种超脱。此中路径,叫信仰,或谓救赎。写作,只是救赎的外形。

我不知史铁生是否为基督徒,正如我不知刘小枫是否为基督徒一样。毋庸置疑的是,史铁生和北村的作品,都具有浓重的基督教色彩。相比之下,后者狂烈,前者温情。这种温情的书写,也许取决于他对存在的追索,他的信仰的终极方向,他的神、他的国并不在天上,而在人间;救赎不是朝向彼岸,而是捍卫此岸的意义。

在一个无神论的国度,救赎何其艰难。因为始终缺乏一种超验的纬度提升世俗的欠然,缺乏一种高贵的神性弥补人性的幽暗。中国知识人的救赎书写,立足点并不是对神的呼告与吁求,而是对神所抛弃的此岸的追问与悲悯。由此而言,史铁生的上帝,的确不能等同于诸多基督徒的上帝:“上帝不许诺光荣与福乐,但上帝保佑你的希望。人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以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这才是信仰的真意,是信者的路。”

史铁生这样的信者,终究寥寥。另有一些信者,企图超越民族伦理,追寻普世的上帝之光。还有一些信者,如史铁生的好友刘小枫,则从个体的救赎,转向国家政治建设,论朝鲜战争,谈大国崛起,却不知“龙战于野,其血玄黄”的呐喊,能否为当年的命题“拯救与逍遥”开出一个心安的解答?

史铁生曾自嘲“职业是生病”,在他受病魔纠缠最残酷的时刻,每天只能写几行字,就这样,他写出了《病隙笔记》。假如他健康如常人,可否创造更具重量的作品呢?自然,某些人要说,正是基于身体的残缺,他窥见了生命的完满。正如《我与地坛》所言:“……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但是,无论如何,有一个好身体,才是沉思、书写的根本。史铁生哀悼路遥42岁就一骑绝尘而去,写作是一种病,路遥是被过度写作写死了。至于史铁生自身,同样未活到60岁。这不能不说是一大悲剧。

所以,在祝福史铁生灵魂安息的同时,祝愿在世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也是反革命的本钱,至少,它是写作的本钱。没有这本钱,作品如浮云。天地不仁,各自珍重。

供《新快报之意见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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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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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自由撰稿人,退步青年。撰有《从黄昏起飞》(花城出版社,2008)、《穿越午夜之门——影像里的爱欲与正义》(花城出版社,2009)、《百年孤影》(东方出版社,2010)、《酒罢问君三语》(宁波出版社,2012)、《少年游》(广西师大出版社,2014)、《岂有文章觉天下》(华夏出版社,2014)、《帝王学的迷津:杨度与近代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2016)、《鹅城人物志》(广西师大出版社,2016)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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